蓝黑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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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FP/冲通】一次尝试2

互换身体的梗。




(五)




行刑机器藏于尘埃落定后的梦境中,将熄的炬火不可欺。


通天晓依旧在盲目的混沌中向前奔跑,仿佛要将无数遗憾抛在身后。他脑模块深处阴燃不休的烈焰已持续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失去了理性与逻辑模块的辖制与重压,这些深埋的记忆纷纷擎起复仇的烈焰,燎原之势已成。


他的脚步磕磕绊绊,一路跌跌撞撞,时而四肢并用,在挣扎与痉卝挛中继续前进,仿佛要扯破钢铁荆棘编织而成的囚笼,他已将苦痛视若无物。向前,向前,如同身后跟了赤色的岩浆,他竭力想要逃离身后那些错乱的幻觉,虚妄如影随形般缠绕着他,无数身影紧随其后。他们亦步亦趋,他们似曾相识,他们有的焦黑有的朽烂,他们有的破碎有的扭曲。他们的目光在通天晓的背上燃烧着,视野所及动荡不安,纷飞的光焰笼罩一切。


无形的、汹涌的苦痛灼烧着他,铺就向下坠落的道路,遍体鳞伤的通天晓只好将伤口中涌卝出的超能量体血液涂满这条锈迹斑斑的长路;金色的尾迹伸展开来,四处流淌,映着火焰的暖光,如刺穿他身躯的一把利刃。汹涌的热度与压力依旧在不断上升的引擎令他损失了更多组分,他试图逃离,逃离这座倾斜的、贯穿他整个身躯的巨塔,可回忆的重量却将他拖入深渊。


他撞在一大块金属残骸的正中,废渣如雨般落下。腐蚀的剧烈疼痛席卷全身,黯淡的红色斑驳开始深入他的身躯。


他依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野性裹挟着;他将继续前行。


更多细节翻涌而上,更多残忍的、混乱的、涌动的印象在他的脑模块中滚动、冲撞。他此刻仿佛身临战场,他的四周全是敌人!他还记得如何扣动扳机打穿敌兵的头盔,他还记得如何挥舞利刃砍向一张张脸,他按下按钮以最为高效精妙的手段令无数同胞灰飞烟灭,那些生锈的、腐烂的、破碎的残渣本已渐行渐远,但此刻纷纷回头遥望。他们扭曲断裂、熔融黏连、不成样子的身体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这些他亲手制造的残骸在化为破片的过程中发出金属瓦解的尖锐声响。


他们都有着通天晓原本的模样。


他们多数碎裂的蓝色光学镜黯淡无光,有的沉入污泥,有的在难以穷尽的酷刑中挣扎,有的因杀戮与屠宰而激动不已,有的因身陷战场而极度兴奋,却又和其他个体一样,显得那么无辜。


他们正在死去,他们却纠缠不休;他们的深蓝色装甲多么熟悉,他们如复仇般回望,他们如将死般张着颤抖的手指,他们指向我,他们抓卝住了我,他们就要把我拖走——而我不想离开。


至少……


没能忍耐胸腹剧烈翻滚上涌的不适感,通天晓吐出满地的烈焰与熔渣,随即栽倒于自己吐出的一片灼热狼藉之中。内在的孤独令管路逆流,被理性和心智所束缚,被冷漠、反思与自我批判所捆绑,他早已剥下意义与无意义的外壳,他早已抛在身后的记忆本应沉入深不可测的黑暗星空,但却从未停止过追逐。


现在它们追上来了,那些回忆,那些疯狂,有死无生的痛惜与绝望,他甚至顾不上哀悼。


无数面孔,无数身影投入深渊,无数似曾相识的概念混淆而破碎,随生命逝去,永远也不会回来。


无数故事与言行在纷飞的战火中飘散成灰,他曾夺走无数生命。


他曾奋勇杀敌,自以为拥抱战斗的荣耀,他曾因一个接着一个地杀掉所有反抗者而醉于战场,他曾被巨大的愤怒与使命感裹挟操纵,与敌军厮杀得难解难分畅快淋漓,他曾以所谓保卫与信念来欺骗自己,欺骗同伴,他曾以自己的立场与视角为名向敌军的阵线与占领地发动永无止息的冲锋,脑模块里只想着砍掉他们的脑袋干净利落,生命的价值可以衡量,且相当廉价。他曾狂热,他曾迷醉,那些屠戮,那些湮灭,那些无可挽回的损毁,那些永远破碎的生命,都无法阻止他对战争本身的……向往?或许是的吧,那些回忆追上来了,他曾破碎,他曾绝望,他曾麻木,他曾冷漠,他终究沦为……另一个自我。


回忆中的身影冲入现实,一个接着一个投入升腾的烈焰。


是啊,他曾指挥士兵们慷慨赴死,他曾亲手将无数年轻的机体送入湮灭与虚无,他的手指曾戳穿死尸横贯头颅的弹孔,他曾拼合被炸成碎块的残躯,他在饥饿与炮火声中辗转反侧,感觉脑模块要碎掉爆开,全身在麻木中爬满锈蚀的熔渣,因某种被他强行压抑的情感而颤抖不已,在冷漠与被忽视的窒息感中沉入战场之上的无数阴影。


战壕里都是敌人,在阴影中涌动。


开火,冲啊,能量用光了上砍刀,刀刃砍碎了就用拳头,牙齿崩光了就用身体,横在敌军前进的路上!上!填满啊,快冲上去填满,那几条壕沟至关重要,壕沟!他们就要冲进来了,他们就要冲进来了!


死吧!


他扣动扳机,他知道后果。电磁导轨抛射而出的高能粒子束将穿过同胞的身躯,撕碎构成装甲与肢体的一层层金属。他以极高的效率熄灭一批又一批火种,他带来的毁灭与恐惧在战场之上舞蹈,他穿过生与死的阵线,以他故意维持的漠然与残忍作为外壳,又披上规则与信念的遮蔽,他在骗自己,他除不掉芯底的恐惧,每次看到火种都会想起战场,曾夺取无数性命的、他手中罪恶的武装,不,武器并无过错,他也并非一切的原因,不,他是指挥官,他理应为一切负责,这无可挽回的一切,再也无法复原的一切,永远毁灭了的一切!


他的火种几乎要烧穿胸膛深处的金属舱,他无意义地哭嚎着,而理性的每次拖曳,都会令他在回忆的泥淖中越陷越深。


我能找到借口。


通天晓对自己说道。


我有逃避的理由。


骤然回想起那种陶醉,理性与冷漠背后那一股疯狂攀升的欲卝望,通天晓不由得再度惨叫起来;他于烈火中炸裂的光学镜残片与锈渣堆烧熔在一起,他以痛苦冲破麻木。


我不能否认。


他不是跨过战火的幸存者,他是参与者,这不是什么罪恶,因而无法可解;在他手中逝去的一切早已无法挽回,再也不会出现,多么可惜,多么可怜,多么悲哀,多么沉重,他被压垮了,他再也无法挺直身躯迈步行走,他的脑模块要炸开了,碎片将被压碎,无可挽回,多么公平啊,这是交换吗。


不管是谁,无论什么存在,不管怎样,无论如何——


请让我安静些吧。


……


千斤顶的声学信号接收器隐约捕捉到了些许动静,他再次提高了速度,却不得不停下,在依稀残存、锈迹斑斑的金属路面上拖出几道长长的刹车痕。前方,一道铅灰与猩红的分界线清晰可见。


只需继续向前行进,便是锈蚀的领域,是暗红的世界,历经无数岁月的昔日都市的废墟;脏污的黏质包裹了每一个表面,如机油一般泛着浑浊、斑斓而诡异的彩光。无数倒塌坍颓的宏伟建筑排布于破碎的大地之上,被满是红锈的残渣层层环抱;无数已难以分辨的结构与残骸相互推挤堆叠,错落聚散如凝固的波浪——此地静默无声。


千斤顶留意到那些依旧夹杂了金色超能量体血液的杂乱痕迹——他渣的!


他已闯入了酸蚀废堆。


不!通天晓!通天晓——长官!


长官!


变形出手炮朝天开火示意无果,千斤顶犹豫了一下,扑向道路一侧,翻滚越过铅灰色的合金公路两旁胡乱堆积、嶙峋错杂、荆棘丛生的钢铁,绕过松散而狰狞、起起伏伏的锈料堆,沿灰黑与暗红的界限一路前行,他洁白的车身没入黑暗的荒野。他的行进路线绕过一个巨大的弧形,整座酸蚀废堆——早已化为红锈与残渣的宏伟都市,就在这个弧形的正中。


千斤顶不能进入酸蚀废堆,他的机体传感器已向他的脑模块发出了警告。


这里的环境是有害的——五级,如无针对性防护,绝对不能进入!


通天晓长官!


这座仿佛笼罩着宏伟幻象的城市残骸坐落于破碎的大地之上,浸卝润了深沉的锈色。他的目光落向远方猩红色的地平线,无数高低错落的楼宇建筑的残骸遮挡了他的视线,残存着金属的铅灰光泽,爬满了生锈的废渣,沐浴着倾斜的曙光。圆锥形与金字塔形的钢铁堡垒只剩锈红花瓣状的零星碎块聚拢成环,零散地分布于这座被锈蚀之物层层包裹的城市内部;这些金属碎块依旧有着宏伟庞然的规模,其顶端只能仰视。想必曾有无数的房间排布其中,想必曾有无数个体在其中活动、居住。


四周一片寂静,岁月的足音几乎停滞于这座沾满晦暗红色的死城,其回响已微不可闻。


千斤顶仍在呼喊着,他留意到,就算以他并不具备诗性的脑模块,也依然可以想象此地曾经的繁华。


这座城市不仅发展了规模空前的地表建筑群,还具有庞大到几乎无法想象的地下构造——传说没有谁的视野能够穷尽这座城市的边界,仿佛世界的支柱,直抵星球的核心。一层又一层极端复杂、规模宏大的钢铁机械、电子服务器与不知名的造物悬于地下,排布其中,罗列齐整,如脑模块的结构本身,复杂到超乎想象。


在暗红的锈渍覆盖一切之前,这里一定曾有密集至极点的电线与管路纵横交错,时而合并时而分岔;这里一定有无数的事物运转不息,通风口、排气管、指示牌、信号灯、摄像头、容量计、压力表、变电箱、泄压阀、监察站、消防端口、应急闸门、附属计算机房、备件仓库、紧急通道、管理中心,无数相似或迥异的构造一定充满了这座巨型构造的一个个夹层与传输界面,一些半开放的房间角落,一定还堆放着铆钉、齿轮、电线、螺栓、结晶管、各种工具,以及不知名的各式零件。这里一定还有造型粗犷、样式普通的厢式电梯与金属扶梯上上下下跨过全层与半层,这里应该也有一些铁链、绳梯与脚手架通往分散于各处的、尚未完全封闭的检修间。


轴承、齿轮、连杆、链条、电路板、陀螺仪、碎玻璃、双股导线、绝缘涂层框架、棘轮、螺钉、阀门、管道、垫片、擒纵器、弹簧片、管道、散热片、仪表、指针、结晶簇、活卝塞、电池,无数的构造破碎零落,彼此堆叠,相互锈烂在一起;它们将永远沉睡下去,永远也不会被发掘、理清,永远也不能重新发挥出自己原本被设计出来的作用。


它们将永远也不会被发掘、理清,它们中的大多数将注定被遗忘,直至时间的尽头。


一切如同这座宏伟都市,都笼罩在深沉而灰败的锈色之中。


千斤顶沿绕城一周的分界线飞快前行,但随着他视角的逐渐转变,这座城市也开始变得游移不定。恒星光芒下,这些建筑残骸原本坚硬的轮廓开始扭曲转动,地平线上镶有暗红锈边的剪影各自伸缩移行,就连堆砌交叠的各式各样的坍颓碎块,都在无声无息间聚散沉浮。只需稍稍变动视角,倾斜目光,略微忽视光学镜的校正参数,酸蚀废墟中的一切便会如起伏不定的浪涛一般翻涌交错,彼此推挤着,相互堆叠着,如齿轮与机械传动零件一般啮合旋转,排列移行,有的连同四周的塔楼与堡垒一齐拔地而起,形成凝固的、裹满钢铁废堆与层层烂锈的波浪,有的缓缓风化瓦解,沉入废墟中贴地滑行的、早已凝固的熔渣洪流。这些建筑群簇拥着同起同落的彼此,无声中构成了这座城市悄无声息的脉搏;以锈迹斑斑的合金作为交界,街巷不断成形、移位;锈红的寂静浪潮之间,铅灰色构成的道路分分合合,隐含规律性的几何,又仿佛无意义的颂唱。红色,铁锈的红色,那是红色在舞蹈!


这座早已死去的城市徒留裹满锈渣的残骸,但……它似乎是永恒运动着的,如同拥有生命一般鲜活。他渣的,该死的,我的火种源啊——这座废墟难道具备着延伸到更高维度上的立体结构?我找不到……我找不到!


发声器烧灼般的疼痛仍在持续,而他的脑模块被图像识别系统占据了大量内存,却依旧未能返回哪怕一个可能的结果。千斤顶的情感模块与固有的底层系统几乎就要崩溃,但他的逻辑模块让他立刻刹车,原路返回,先回到大路上——他无法独自完成这个任务。


他需要支援。




(六)




“新生代已经占据了这一领域的绝大部分,掌控将近全部的科研材料——在深空探矿、资源开采、天体工程等方面,他们拥有更高的效率,这符合逻辑。”


经由以硬件密钥加载的内线,站在环陆桥控制台前的震荡波正在与声波进行无声通信。拿到了巨狰狞的信号识别特征,侦察机已前往酸蚀废堆上空,进行快速而谨慎的搜寻工作。


“边缘化难以避免。这不是你的错。”


声波的高精密雷达正全功率运行,电磁波束往返于天地之间,在感应阵列中激荡往复。高空冰冷的大气沿声波机身的散热流线槽与镂空导流板贯穿线路之间,带走剧烈产生的热量,维持芯片组的正常温度。特定频段广域扫描的结果与地表反射而来的雷达馈波相互耦合印证,在计算力的驱动下形成地形建模与可供目标追踪的图表。


“我的尖端技术体卝系局限于超能量体和生命金属,在其他领域缺乏建设性、革命性的发现。更何况,我从未接触相关情报,前置信息严重不足,无法对可能的猜想进行分析。”


“所以,你对这片废墟缺乏深入的了解,此刻不能提供帮助。”


“符合逻辑——我已准备好采样设备。如你确定营救行动具体坐标,我便可通过环陆桥前往调查。”


“尚未发现目标。此地存在干扰,正在尝试去除杂波。”


在声波的视野中,这座巨大城市的残骸具有极端复杂的纵深,还有无穷无尽的细节有待发掘。暗红色淹没一切,锈蚀的渣滓铺满整座城市,一切在荒芜中静默,无声如同岁月本身的叹息。


“返航时替我给救护车发个消息。根据计算,他更擅长部件复原与精密维修,完成医疗工作的速度至少是我的五倍。”


“变相加班,他要提着扳手过来揍你了。”声波倾斜机身,巡航高度缓缓下降。他的高精度光学设备与图像模式识别系统高速运转,视线扫过这座宏伟废墟的街巷,以及其地下构造的每个可能的入口。


“此刻那是通天晓的机体,依照惯常的逻辑,这最多算个紧急事件,不是什么加班。”


……你依旧缺乏哪怕最基本的常识。


常识又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唯有理性——唯有稳定运作的一切,而非感性与情绪。但这并不能解决有复杂心智掺杂在内的社会性问题。


文件二。


又是文件二。统计学可供追溯群体行为规律,评估个体价值判断模式,利用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凭借足够强大的前置信息与计算力,你甚至可以操纵整个文明社会的演变——但这只是理想状况。


又是混沌理论——声波,你要知道,我们已经被锁死了。


我们还能看到。我们并非盲目。我们不是封闭的。我可以知道更多,震荡波。


但是,就算按照最基本的逻辑——在你看到那些新奇事物的影像与情报之后,在你得知异界星辰确实存在的那一刻,你又怎会满足于道听途说呢。难道你不想亲自目睹一切的发生发展,见证一个又一个奇迹?


所以。


所以破局需要每个个体共同努力,挽救塞博坦所剩无几的发展潜能。新生代的行为已不可预测,而我们绝对不能被边缘化。


然后呢。


所以让救护车过来帮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好吧。


声波陷入沉默。


震荡波开始为自己安装封闭性更强的防护装甲,将对抗腐蚀的重油凝胶涂满全身。检查了缓冲舱的气密性,他开始充入较高压力的惰性气体。


本次营救行动需要开启环陆桥进入酸蚀废堆深处——如此冒险。


或许应该为威震天设计一套可供悬挂于机身下方的运载支架。以他足以完成星际航行的引擎功率,无需考虑任何空气动力学构造。


或许应该建议新生代继续推进星体重构计划的进程。酸蚀废堆、荧光裂谷、灰质环堤、锈腐山丘、磁流沼泽、晶屑死河、星陨地、金沙洞卝穴、错乱程序之森、噬铁虫巢群、幻写丘陵、谐振洞窟、锈海之核、雷暴空原,对这些禁地加以清除是进一步开发这颗星球的必经之路。


或许应该制定委托协议,以某种可以接受的代价雇佣来自其他星球的工程和商贸团队,以便更有效率地完成对相关地区的改造与重建。对塞博坦人极度致命的熔渣、辐射与纳米污物很可能对绝大多数星际施工团体来说并不构成什么威胁,甚至是某些特殊物种赖以生存的养料——新生代高位节点将主持交涉全程,他们会同意的。


或许……


将多线程思维暂时搁置,震荡波从实验台下方拿出各种设备。


采样。研究。


这很重要。


他沉默良久。


红色光学镜的荧光略有黯淡,凝视着意义与无意义的洪流。


此世荒芜歌已尽,请背对现实。


随后引颈受戮。


自我监察体卝系接连报错,某种思维病毒早已深深卝插入震荡波脑模块深处,与其中正在高速运行的线程交融嵌合。防火墙、应急熔断机制、反击护壁与主动防御系统纷纷开启,各项机体权限、主生理学参数与根源数据库被第一时间锁定,可疑进程无条件冻结并纳入分析与溯源流程,震荡波的主意识在三次自检评估后最终醒来,开始依次检索故障日志与错误报告,随即开始严密监察对可疑进程的整个分析过程。


极为致命的事物已经来临,某种不可视的恐怖正盘踞于此地,某种难以认知的存在悄然成形,我们都是猎物!


震荡波非常庆幸他不具有正常运行的情感模块,并将逻辑模块的思维卝权限无条件地放置于第一顺位——这种神秘的、未知的病毒直指模糊思维、感性价值判断、集群心智代卝理系统、社会学条件反射机制与慢速响应的潜意识界层,并从多个立场与角度同时展开入侵,注入经过层层包裹与深度伪装的代码碎片。一旦这些碎片的自我组装超过一定限度,完整的病毒就将彻底掌控被入侵机体的一切。


等等,伪装!


迅速向内线通讯另一方的声波确认了识别代码,震荡波发现声波一方返回的识别代码并无异常,完全正确。


但他预先故意改写了识别代码的第四十二位数字——他发过去的代码是错误的!


这不是简单的微观伪装,他所分析出来的那些暴露在外的代码碎片只是一些被故意放出的无足轻重的诱饵。真正的杀机在于宏观伪装,病毒调用了他的底层计算力,伪造了周围的环境,伪造了他与这个世界的全部交互——这里是我遭受感染的心智被迫想象而出的虚假世界!


再次发送了错误的识别代码,却得到了完全正确的答案,震荡波确认他已彻底沦为幻梦的囚徒。他开始思考如何击破这片难以捉摸的虚妄,在他毁掉一切之前!


酸蚀废堆是危险的!


锈红的废料只是表象,城市的残骸只是伪装,这里弥漫着未知的病毒,比幻写丘陵的噬脑瘟疫还要致命,比错乱程序之森的物我萤虫更加防不胜防!


在脑模块内艰难地达成了攻守平衡,震荡波准备将他的一切通讯协议暂时封闭。


等等,声波——他有危险!病毒的来源正是酸蚀废堆上空,遭受入侵的声波才是最初的中转站!


震荡波明白他此刻所作所为皆为幻象,他已被关入虚妄的囚笼,他的一些行动都只不过是自己脑内的想象与幻觉。自我监察体卝系报告了冗余计算空间内一个庞大程序的快速成型,这个飞快胀卝大的计算体卝系侵吞了绝大部分系统资源与中转信息,并开始逐渐具备大量不可知不可测的混沌网络结构——震荡波判断,这是一个即将成熟的第二心智!


一旦这个外来的心智最终苏醒,并顺利取得他整个机体的所有控制权限,一切将不可挽回!


就在这时,震荡波发现了某种异常;一个指令突然闯了进来,其溯源端口竟凌驾于任何权限之上——这是火种链接中发来的真实讯号!


“反制程序已制作完成。请感谢优越的声波。”


呼。


深长的置换过后,震荡波运行了声波发来的杀毒软件,从幻觉中成功挣脱出来。


不愧是前霸天虎最有能力的情报官。


“感谢。”


“坐标已确认。声波将返航。”


而我将前往酸蚀废堆,带回我不完美的造物。


“注意安全。”


能量脉冲被灌入环陆桥的聚焦圆环,空间衰变的明亮光芒照亮了整个衬有铅灰色内卝壁的气密实验舱。




(七)




我只是他漫漫旅途中的过客。


这是命运吗。


巨狰狞之王注定先于伴侣坠入虚无之境。


这是预言吗。


通天晓将再度孤身一人。


终将陨于战场的龙,背负苍穹的钢铁主卝宰,单凭体格已能引发警觉与忌惮,来自原始蛮荒的野性兽性永远无法平息,如火种般激烈跃动。


那些缠结不清的,那些粘卝稠而滚烫的,那些如火焰般灼热的,那些在岁月长河中缓缓流淌的情感,终究化为烙印铭刻在火种深处;当一切尘埃落定,当我们最终抵达旅途的终点,当不可避免的结局即将到来……


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活!生来狂野而无所畏惧,生而燃烧,洒下一路红热的灰烬,生来踏足巅峰与顶点,俯瞰这荒芜的岁月……


而我已经非常、非常疲劳了。


回望既往的一切,通天晓几乎不敢凝视那些虚无,那些孤独,那些冰冷的、静默的、封闭的,因受到重重阻碍而被限制、被压抑的情感……它们已被点燃。


火种链接依旧稳固而紧密,冲云霄醒了过来;依旧是通天晓安装于机体内部的各种辅助工具,来自多个插件的弹窗层层叠叠。迟来的钝痛与眩晕沉甸甸地积压在脑模块中,冲云霄只觉得他似乎刚被狠狠打昏过去,好像有力道惊人的一棒锤在脑袋上,令残存的胀痛久久不散。


哦,他渣的威震天,给我灌了高纯——


身下似乎依旧是一张具有柔韧软金属表面的充电床;冲云霄腰卝腹用力坐起身来,挥手试图摆脱视野中那些越来越乱的对话框,但更多警报弹窗出现在视野中央,遮挡了四周摆放的各式仪器。哦,怎么这样——我搞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究竟在做些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什么“循环转化负荷过大”、“脑模块供能受限”,现在告诉我这些提示又有什么用呢。


宽敞的房间内卝壁涂了白色,一块正方形发光板提供了冷色的照明。充电床下方连接了五六条样式各异的管线,通往房间四周的仪表与机器。滴、滴、滴,某个监测火种搏动的仪器发出连续不断的提示音,与他胸中火种跃动的频率相吻合。


抬起手臂,冲云霄盯着此刻他前臂钢蓝色的护甲,仔细感受着这副通天晓的身躯。灵活而敏捷,这是他此刻最为明显的感受;零件与外部装甲在关节处圆滑而精妙地嵌合组装在一起,接缝中走过复杂而细微的管线。带有银灰色哑光涂层的手指指尖圆钝,轮廓柔和,略软的金属指节有着极为敏锐的感觉。关节轴窝处点缀了天蓝色的生物荧光,冲云霄留意到此刻他脑模块内的一个辅助插件正根据这些蓝色荧光光点的位置在视野中不断绘制辅助线,报出一连串实时变动的相对距离与空间坐标,以便进行各个精细动作的准确定位。


这功能对我没什么用。


冲云霄张开双手,试图将拇指之间的距离摆出一个整数;但他随即意识到这动作毫无意义;高纯过量的后遗症依旧顽固不散,他现在难以掌握平衡……他最好还是继续躺着。


不知通天晓现在怎么样了。


仰面平躺在充电床上,冲云霄横过前臂抚摸腹部较软的银白色护甲片;粗卝壮的钢蓝色前臂甲与胸甲下缘接触,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过高的肩甲抵在充电床的表面,阻止了他抬高上臂的动作;尽管两侧高耸的肩甲可以作为着力点让巨龙形态的冲云霄能够轻松抓起通天晓的身躯,令这相对脆弱的机体变得更加方便携带,冲云霄还是觉得这实在是个多余的部件设计。战场之上流弹横飞,向上立起甚至高过头盔天线的肩甲并不能起到多少防护作用,还会使通天晓的大型机机体成为最显眼、最易瞄准的目标;冲云霄记得很清楚,正是这轮廓鲜明、极具识别特征的配色与机体造型成为了他龙焰吐息的瞄准参考,不需要什么计算,只需看准了这个两高夹一低的造型,一口熔浆喷过去总没有什么问题,绝对不会错过目标。


后来,便是漫长的……磨合期?冲云霄在脑模块里找了找,并没找到类似的、更加符合相关情况的词组。日程表插件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在连续弹出一大堆警告窗口之后卝进入了卡死状态。


那是一个黑暗的夜晚,通天晓是突然跑来领地中央找他的。轮胎被尖锐的碎金属块扎破,轴承扭伤断裂,刹车擦片过热变形,凹凸不平的碎石地令这汽车人大型机的悬挂与缓冲系统不堪重负。狼狈的通天晓“哐当”一声跌坐于地,就连身上的生物荧光带都显得黯淡无神;他先是费力取出了变形接缝中嵌入的碎石等杂物,又将几近脱落的四肢、背部的金属护甲重新固定好。面对三头野兽形态巨狰狞的威慑而又略带好奇的目光,通天晓叹了口气,打开了子空间的连接通道,一大堆精加工超能量体方块被从中取出,胡乱堆在地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碰撞声。天蓝色的荧光照亮了通天晓的机身,将线条流畅而柔和的轮廓从黑暗中分离出来;某种源于野性本能的欲卝望被冲云霄的脑模块迅速提上日程,而这头龙类野兽相当迟钝地后知后觉。


“送我去璇玑湖城新青铜乡的星港,拜托了。”


吼!龙兽形态的冲云霄吼了一声,开始转变形态,以人形躯体靠近这遍体鳞伤的汽车人指挥官。人形巨龙魁伟高壮的身躯向两侧延伸出威武锐利的尖刺装饰,通天晓抬头望着冲云霄明亮的金色光学镜,只觉生命的狂野在其深处翻腾不休。


多么具有诱卝惑力啊,尤其……对我这种,如死灰般沉寂已久的机器。


多么美丽啊,这无限延伸的可能性,如浩瀚而致命的火焰,牵引了灵活跃动的光影,以幻觉唤我投身其中。


“好久不见,冲云霄。”


之后发生了什么,冲云霄已经记不太清了;天豹和玄铁已被内线命令巡行整个领地以排查可能的隐患,此刻洞窟内只有他们两个。


他只记得通天晓默默承受了一切。


“这会让我更好受些。你知道的——我的双手沾满了罪恶的污迹。”


“通天晓……嗷!”


“你也已经知道了……我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


在匆忙建立的火种链接中,通天晓的火种极具侵略性;这与他温和庄重、略显严肃的外表截然相反。他胸膛中的烈火如冲云霄的一样,他的生命与灵魂热烈地燃烧着,他的记忆不断浮现,浪潮般冲击两机脑模块中最后的壁垒,涌过通天晓早已压抑无数岁月的情感模块。


某种失落,某种惋惜,一瞬追忆破碎成灰。


他与冲云霄拥抱在一起,不顾人形巨龙胸腹部边缘锐利的护甲片划破外装甲钢蓝色的表层。他的接口被粗卝壮而带有钝刺的输出管撑开填满,整个贯穿,通天晓呜咽着打开容纳火种的胸舱,仿佛他们已无数次这样做过。


争强好胜般的,不服输般的,通天晓极具侵略性的火种有着不断攀升的功率。冲云霄惊慌地吼叫起来,他看到越来越明亮灼热的通天晓,他看到通天晓仿佛要烧尽自己的身体、挥霍掉最后的光与热,他看到通天晓已对疼痛和损伤毫不在乎。他的火种已经达到了冲云霄火种的最大亮度,他们的身躯纠缠在一起,他们的管线被烧焦、黏连,某种恐惧抓摄了冲云霄原本极尽兴奋的意识,因快卝感的催动而抛却理性的本能发生了转变,他仿佛看到了猎物的死亡。


他不正常!他究竟在寻求什么,或许,他已经疯了……


通天晓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冲云霄也是一样。他哭嚎着,而人形巨龙兴奋地低吼着。他吻上冲云霄的颈间,咬上这头人形巨龙的下颌,他微弓起腰背令冲云霄进入得更深,他催动火种深深嵌入巨狰狞结构原始却功率强大的火种舱,将能量毫无保留地注入舱室周围那些粗犷而明亮的管路。


后面是一片空白;冲云霄对此缺乏足够清晰的记忆。寻求完整的本能放任快卝感淹没了一切,但他的脑模块却依旧维持了最低限度的清醒,他想要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为什么会这样,通天晓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我?


难道这不是一场梦吗,震荡波曾描述过的,脑模块在整理记忆网格与数据碎片时所产生的虚假景象。


难道这不是硬件故障与程序错误所导致的偶然吗,偏离了一切正常运转的轨迹,如坠落的星辰一般可遇而不可预知。


嗷,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现在是通天晓的回合,不,此刻我们的本能主卝宰了一切。我们相互交融在一起,我们以相同的频率颤抖不已,我们紧紧拥抱彼此的身躯仿佛想要合而为一,就算一切破裂炸开,我们化为碎片,多么遗憾啊,我们的外装甲如此坚硬,我们还想要贴得更紧,啊,此刻我们都已疯狂,我们濒临了毁灭的边缘,我们已经没有救了,我们都在无意识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通天晓,通天晓!


能量液沿缝隙与沟槽流淌出来,混杂了超能量体血液与内层装甲的碎块,黏稠的,滚烫的,湿漉漉的,酸麻与灼痛逐渐变得明显。残余的火种链接逐渐消退,冲云霄能感受到通天晓在昏睡过去的前一刻所竭力传达出的满足。


我还要送你过去,就以巨龙形态,抓着你的肩甲带你飞过去。


冲云霄变形回巨龙形态,灵活而带有倒刺的金属软舌轻轻卝舔shì通天晓一塌糊涂的下卝身,舌尖走过通天晓胸腹装甲的接缝,品尝那些颜色混杂的能量液。


在此之前,我要先把你清理干净。




(八)




房门开启的泄压声惊醒了正沉浸于回忆之中的冲云霄;先是震荡波沉重的脚步声,而后是救护车的识别讯号——备忘录插件提示,救护车心情不好的时候,请务必远离。


震荡波一言不发;救护车观察良久,又举起手中的数据板核对了一下。


“火种搏动怎么这么快啊。”救护车的语调略显狂躁,浸透了浓浓的疲惫,“算了,总体还是正常的。”


“野兽本能罢了。”震荡波毫无顾忌地接近了充电床,屈起指节敲了敲冲云霄此刻所使用的通天晓的身躯的前挡板。对裆卝部护甲的敲击使这头野兽发出短促的叫声,而以通天晓的嗓音发出的“嗷”令救护车直皱眉头。


“行了。随便吧。我走了。”


“非常感谢,辛苦你了。”震荡波说道,“修了整整一天一夜。”


“在这种时候要说这种话,肯定是声波教给你的。”救护车挥了下手里的数据板。


“确实如此。”震荡波点点头,“合理的推论。”


“……再见。”


怪不得他是唯一能跟上新生代前进步伐的旧日机体,不断抛却那些尚未僵化陈旧的外壳……


救护车乘坐电梯来到一楼,由上至下,他的目光穿过逐渐下行的电梯半透明的外壁;新青铜乡的钢铁楼宇和高架轨道,无数高低错落的建筑构造遮挡了他的视线,沐浴着昏暗阴沉的恒星光。


这些建筑经过处理的金属表面晕染了各式各样的光泽与质感,青蓝色、灰绿色、淡金色、紫红色、熟铜色,高耸的屋舍映照彼此的反光,表层泛着迷离的彩色。一层层建筑环绕错落,彻底遮挡了地平线,安静地排列于倾斜的天光之下。


电梯继续下行,救护车莫名产生了某种沉入深渊之底的错觉。他的视角逐渐下降,楼宇仿佛拔地而起,他曾无比怀念的战前景象、黄金时代,只存在于回忆之中的那一部分,此刻也已化为毫无意义的泡影与虚妄。


在变形为载具形态之前,他回头望去。标有“边境医学中心”识别符号的大厦高耸入云,位于新青铜乡核心地带,毗邻不久之前新建成的璇玑湖城第二星港。紫铜色的建筑外墙光泽明亮,黄昏的暖光投下遥长的阴影,而他不属于这里。


漫长的战争终究燃尽了一切。他们早已被逐渐抛弃,被新生代边缘化,如同这个文明久远时期的古董遗存,来自上个纪元的活化石,自然保护区里的珍稀动物,古墓里的长明灯。


他们已经跟不上这个疯狂的时代了。


迅速汲取了任何已知与未知的尖端技术,并在无所顾忌、瞬息万变的潮流中一次次更新,新生代已经具有了与生俱来的模块化组装形态;相位虚化、具有极高硬件拓展潜能的脑模块,挂载了自我组装纳米机械集群,可随意变形的万能机体,以及时刻接入集群意识,仿佛拥有无限计算力的、绝无任何感情掺杂的个体决策……救护车已经看不懂他们高度简化、充满复杂映射与模糊象征的属于新时代的文字,救护车甚至无法理解他们看似混乱扭曲、畸形交错,但却暗含玄机,潜藏复杂规律的机体结构。


从各个避难所返回的旧时代机体都有类似的感受,他们在新生代面前显得原始、愚昧、笨拙、落后,就连他们思维的速度、深度、宽度与广度,都与新生代有着几乎完全无法理解的巨大差距。


理性与自我改造,新生代信仰变化本身。救护车开始终于能理解为何人类有着最为深重的恐惧,衰老的利剑终将挥舞斩下,他的意识与心智将与现实解离,他将被困在他自己的小世界里自娱自乐,他们已跟不上这个时代。


救护车曾是铁堡第一医学院最具天赋的学生,也是最为勤奋、经验异常丰富的临床医师与战地医者。但他还记得他不久之前第一次试图弄清一名新生代塞博坦人的机体结构,那次尝试性的解剖探查可真是一场灾难。


从那以后,他只对旧时代机体提供医疗服务——他是逐渐回归的旧时代塞博坦人中唯一有能力开展复杂诊疗与大型手术的临床机械医师,可自暴自弃般的忙碌生活却依旧未能缓解他心中的焦躁与挫败感。


……手提箱被打开,里面的一台精密设备正在运作;这台设备由大量的电子元件与机械组件所构成,不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其结构中杂乱分布的蓝色指示灯与错乱破碎的荧光显示屏光芒闪烁,残留扭曲斑斓、不断移行重组的符号与图案。


“这是……患者?他——他的机体——”


救护车目瞪口呆。


新生代赛博坦人的机体结构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似乎是完成了某项确认流程,这个手提箱中的机械团块开始发生某种变化;大量齿轮、连杆、机械结构开始由内而外不断浮现,如喷涌的浊流一般不断变幻出难以捉摸的形状与材质;装甲条带、金属链条、结晶驱动杆、对数差分机以不可能的姿态相互组装,类似液态金属、磁性微粉、网状晶屑与熔融有机物的复合材料在其间流淌不息,有的在透明与半透明的管道中穿行,有的则凭空出现消失。转瞬间,各种电子元件与高技术结构逐渐完成了重构与自组装,具备了更加复杂难辨的分形结构,一些末梢与边缘开始不断自我重复往返迭代直至仿佛延伸向更高维度的极限,就像欺骗了空间本身一般完成了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世界里的相互重叠。


最终,这只手提箱化为了一个悬浮在半空之中的、近似球形的机械形体,某种晕染了紫黑的淡蓝色在这个形体的表面缓慢徘徊。


这个近似球形的机械形体似乎由无数零件拼合而成,闪闪发亮的各种结构不断组合、变形,又在瞬息之间分裂、消隐,被移入内部,或扩散为泛着奇异光泽的云团,抑或逐渐缩小,似乎被超乎现实维度的构造一块块蚕食,又不断从虚空中被毫无道理地凭空重塑而出。金属、塑料、结晶、质地奇异的流体共同构成了这个无法描述、持续运转的球体,其精密复杂到难以形容的机械结构之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看起来勉强像是齿轮的机械结构,不,这些看不出有什么作用的螺旋似乎将其绝大部分藏在更高的维度,我能看到的只是其中一角——游丝与连杆往复不息,看似破碎实则完整,看似扭曲实则正常,看似蕴藏规律却又变幻莫测。这个球体的质地不断改换,材质不断更新,结构繁复难辨,却又丝缕分明——唯一不变的,则是某种晕染了紫黑的淡蓝色在这个球体的表面徘徊不去。


这是这名新生代塞博坦人的喷漆涂装。


救护车怀疑他的光学镜出了什么问题——要不,就是他的脑模块早就已经炸开了,他已经疯了。


他看不懂!


当然,也就不知道该怎么修。


在救护车眼中,这个在半空中飘动,看上去结构相当复杂的金属球体,极端复杂,精密而巧妙,这个仿佛能够从未知远古一直运转到永恒终末的机械团块……这个构成零件不断变幻移行、蠕动生长的组合形体,这名新生代塞博坦人浸卝润了不知来源的恐惧与喧嚣,看上去充满了无可名状、难以言说的浩荡而宏大的疯狂。


在救护车看来,所有的新生代塞博坦人都是这副模样——他觉得他直到机体报废、火种熄灭,都绝对搞不清这些新生代塞博坦人的机体结构。好在他们依旧留有在公共场合维持标准人形机体的习俗,这可能是他们对旧时代机体最为友好的一点。


将这只手提箱带过来的另一名新生代塞博坦人撤去用以维持外在形象的装甲,他的内在机体同样复杂而变幻,甚至有着更加活跃的结构延伸与自我组装;他的躯干与头颅自我拆解,四肢与装甲片等结构分离收缩,融入整体,化为不断出现消失、反复产生消解的一股股各式零件与各色材料的浊流,向救护车展示着他相对正常的内在结构。


“不必自责,医师——我们可以理解。可惜,你不具备进入‘我们’,进入集体思维联结机制的资格,否则我们完全可以为你讲解一份进行了三维空间投影处理后的图纸,便于你理解我们的需求。”


我们。


我们。


集体思维连接机制,他们的心智与意识形如一体。新生代塞博坦人是个庞大而冰冷的集群意识。这个新生的种族意志连接着所有新生代塞博坦人,他们的思维、心智、记忆、情感彼此联通融合,他们是一个整体。


“我们非常感谢你的耐心。鉴于你的技术条件有限,我们将从‘我们’中借用专业医疗团队的意识来完成修复工作——只需借用此地的精密设备。根据‘我们’的评估,总时长0.725塞时,预计耗材两盒磁流凝胶,五块III型修补片,我们不需要任何焊条与气体保护,如有意外情况,我们会及时告知。”


我们。


我们。


他的声音未掺杂任何感情,无机质的陈述甚至缺乏起伏与变化。他并非个体,救护车在和整个新生代的集群意识对话。救护车已经无法理解他们的宏伟心智,他不能想象新生代塞博坦人的群体思维连接机制究竟怎样运作,他甚至对他们的日常生活缺乏认知。


只觉全身发麻的救护车已经不知道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芯情离开治疗室的了。他只记得他扒着观察窗看了半天,也没搞懂整个流程究竟修补了些什么东西;好像有一名新生代医师通过网络前来此地,全盘接管了其中一名新生代的身躯,快速完成了整个修复工作,这名医生的脾气和救护车一样暴躁。


变形上路,沿途风景笼罩于深沉的暮色。救护车很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旧时代已经被抛弃了。


与新生代的一切宏伟事业相比,我只不过是在一个小圈子里自娱自乐,和逐渐回归的这些来自旧时代的老顽固们斗智斗勇。


短视,逐利,固执,自以为是——通天晓翻烂了汽车人战前战后多个版本的法条,却依旧搞不定已经迟到数百万年的越界赔款。每个团队都想分割胜利果实,有些旧时代塞博坦人甚至以反叛作为要挟,借与外部势力的利益交换达成欺诈。


擎天柱正在处理这些外交事项。要知道,有些投机者,早就已经把塞博坦星球卖了个好价钱。


新生代发展潜能极高,战斗力颇遭忌惮,星际形象不是很好;他们别无选择,只好雇佣旧时代机体做为塞博坦形象大使,为擎天柱建立了专业外交团队,让威震天去组织拍宣传片等文化工作。


乱搞。


通天晓的视野与现实解离,他只觉得身周一切皆为虚假,他理应身处幻梦。


一切的真相最终冷漠,被旁白无情点破;燃烧无数岁月的战火本该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静待漫长的时光填平那些沟壑,如同愈合焊牢一道道破裂的伤口。


局中战士本该迷醉而不自知,徒劳地、懵懂地、无辜地上演悲剧在无人的剧场,死亡是一切士兵必然接受的命运,通天晓早已有此觉悟。


没有机械降神,没有冲上舞台的观众击碎死局,损失无可挽回,绝望没有缘由,破碎的齿轮相互卡死,被迫让步者的辩解被强行打断,不能退缩者背后守护的花朵却默默枯死,所有势力都做了自认为正确的事情,为不可捉摸的命运献上可以触及到的一切,最终献上被撕碎的自己——一切却被毫无道理地扔进了垃卝圾桶。


旧时代已经被抛弃了。


所以破罐子破摔珍惜当下吧,自我诊断为战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通天晓在此刻巨狰狞身躯过高的荷尔蒙水平的刺卝激下开始忍不住抚摸自己。


通天晓不知道怎么应付冲云霄这家伙体内浓度颇高的雄性激素,他试图找到抑制欲卝望的高权限指令,他渣的巨狰狞脑膜块没有指令集与权限树,他渣的我的身体好热啊,嗷呜,他的对接系统,我要激活这套组件,是的我曾摸过不知道多少次,我原本的身体已经熟悉了冲云霄的大家伙——怎么解锁,难道是凭借本能吗,可我现在不知道!


他的装甲都是原生的,他没有后天扫描的载具形态,他的对接系统本就是部分暴露在外的,嗷,我他渣,我不知道怎么解锁裆卝部护甲,但是从接缝里摸进去已经可以碰到,输出管已经充能了,好痛,但我——啊!


我的爪子太尖了,可以摸卝到,但似乎起不到什么作用——


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略显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很熟悉;正站在充电床旁边研究他腰卝腹部护甲的通天晓略有些茫然地转过身体,试图掩饰他此刻莫名产生的欲卝望——不,我的身体太热了,一定会暴露的。按照逻辑推论,带我回来的应该是震荡波;他对我这副本属于冲云霄的巨狰狞身躯颇为了解,是最优选择——他一看就知道我现在究竟想要些什么,他甚至会直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他渣的,我——


密闭的房门滑开,发出轻微的气流声。


通天晓看到他自己正站在房间门口,身后是一个堆满了能量矿石的悬浮推车。


那是我的身体……冲云霄!


通天晓低吼着,解锁了他的裆卝部护甲。




(九)




他冲了上去,差点撞翻那个装满了超能量体矿石的悬浮推车。


他们笨拙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紧贴着彼此的身躯,渴望全然接受对方的体温。多么奇怪啊,他们对面就是自己,他们拥抱自己却又全然忘却了自己,满心都是温暖、柔软而黏稠的情感,浓郁而致命的眷恋在另一个自我的生命中缓缓沉淀,其他一切仿佛失去了意义,世界的剩余部分默默沉入灰黑的底片,唯余对方渐染了暖色,灵魂从本属于自己的躯壳之中生长溢出,似乎一切破碎的都已变得完整无缺,一切理性的都已被激烈汹涌的情感冲垮淹没,一切错乱的闭锁于火种内核徘徊于惶恐无措的芯底,一切疯狂的最终都收敛于光学镜中浓稠到化不开的深沉爱意。


他们融化于彼此的怀抱,他们撕扯着彼此的每一个想法。他们的装甲与机体部件纠缠在一起,他们紧密相贴的护甲片微微变形。他们的置换急促而紊乱,带了烧灼般的滚烫温度,那是吐出的烈焰般的向往,他们为此饱受折磨。


冲云霄此刻真切感受到了他原本巨龙之躯的高大强壮。他本属于通天晓的钢蓝色机身被庞大的人形巨龙展开粗卝壮的双臂结结实实抱在怀中,这次拥抱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他要发疯了,此刻他便确定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这种感受,他想要得火种发痛,他想就一直这样下去,他难以想象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他的身躯被原本属于冲云霄的厚重护甲与深红棕色的装甲片妥帖而紧密地环绕着,人形巨龙的魁伟身躯正好比他此刻的钢蓝色机体大一圈;他能感受到尖锐的爪子正抵在他的背部,划伤了那里的深蓝涂漆,在护甲片表面留下深深的划痕。撕裂般的疼痛令他低声吼叫着,他以通天晓的机体发出通天晓的声音,剧痛于全身席卷而过,他更加用力地拥抱面前的魁伟身躯,在嘶吼声中任凭身躯在毁灭般的快意中颤抖不已,他的意识却又被粗暴而无可抵抗的疼痛按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界一沉一浮。


通天晓很快便意识到了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他此刻用的是冲云霄的身躯,他的狂野,他的巨力,他的爪子,他浑身锋利狰狞的尖刺——他是原始而野蛮的,他如火焰般危险,他本是不可靠近的!他会毁掉一切,他是背负苍穹的钢铁主卝宰,他是终将陨落于战场之上的巨龙,他是不断向湮灭进发的灾卝祸本身,他是真实存在的,他毫不动摇,他此刻活着,他的生命正在燃烧,火焰般跃动飞舞,环绕我的都将分崩离析,靠近我的都将飘散成灰,紧贴我的终将服从,胆敢占有我的生命,我许你自卝由,在你死亡之后!


但是……


你不一样,冲云霄。啊……我,我要和你融为一体啊。


嗷,我想要和你融为一体,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接受。


如同残缺的追逐自身的完整。


冲云霄挣扎起来,在巨大的力量下徒劳地抵抗着;他的外装甲逐渐扭曲开裂,背部的爪痕深刻而狰狞。但最后一刻,空前欲卝望的冲击下,通天晓依稀残存了些许理智,他注视着自己原本的身躯,他明白冲云霄正身处其中,他绝不会对他的伴侣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该承受一切的本该是我自己,让我来为你背负苦痛,让我来为你扫清障碍,让我成为你的全部,请和我融为一体,冲云霄!此刻我已无法忍耐,我不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遭受了这具身躯的影响,源于野性本能的呼唤?


通天晓舒展双臂,放下了他原本的躯体;些许钢蓝色的涂漆擦在他此刻结实厚重的深红棕色护甲的粗糙表面,而对面这副线条流畅的机体表面,满是划痕与印记。蓝色的生物荧光带溢出明亮而略有闪动的光芒,通天晓几乎不敢注视他自己的光学镜,蓝色,蓝色,因纯净而显得深沉内敛,却燃烧般明亮,映得四周一片湛蓝。蓝色,蓝色,这同样是在我体内奔流不息的超能量体血液的颜色,啊啊,我已难以自控,我的感受无法形容,我——


那对蓝色光学镜中映着金红色的光带,他在看着我,他正注视着我!


而这便足以令我疯狂。


他们再次相拥,他们再次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相互抚摸,相互紧贴,相互啃咬,撕扯着对方体表的护甲片。身处巨龙之躯内部的通天晓咬住自己原本身体的肩甲,而冲云霄偏着头在人形巨龙的胸腹咬来咬去,试图找到一个足够薄弱的着力点。


不,我只是——突然不清醒了,冲云霄对自己说道,震荡波提醒过我不能乱吃东西,通天晓的身躯不能消化超能量体原矿,卡入转化炉的金属与砂石会让他大病一场,就连原本我体内的金色超能量体血液,都会烧伤他的内核,造成机身性能的难以挽回的损失——他会受伤的,他会因我而遭受痛苦,不,我不能——


我只是……


冲云霄低下头,看到人形巨龙早已解锁的裆卝部护甲;高度充能的输出管粗卝壮而滚烫,其根部环绕了厚实坚韧的金属鳞片;些许带有淡金色荧光的次级能量液已经溢出,正一滴一滴滑落在地。


他瞪大了光学镜,此刻身处通天晓的机体,他更能感受到这一部件出乎意料的结实粗卝壮,手指难以环握。他了解自己原本身躯的长度与硬度,但依旧相当好奇通天晓的感受。


现在他可以亲身体会了。


通天晓依旧置身混沌,无数过往沉浮涨落,壅塞在他此刻处理能力严重受限的脑模块中。


这一刻,他只是一头野兽。


当然,一切也都不再重要。


数百万年穿行于战火之间,他已见过太多太多,过往的烙印仍有足以导致火种挛缩的剧痛,其位于仍在不断延伸的裂痕正中,深刻而无可阻挡,终会将他彻底割裂撕碎。


战后,随着旧时代的终结,一切古旧的都被磨灭,一切迟缓的都被覆盖,一切停留的都被摧毁,他被一切的一切推挤向前,被既有与可能的目光逼卝迫着不断前进,直至噩梦掩盖现实,就连疯狂本身都被烧为灰烬。想到他已经足够漫长的生命将有可能会一直延伸向世界的尽头,直抵时光的终末,在无数已毫无意义的事物之间盲目而无助地徘徊流连,他就会感到超脱极限的疲惫。


灰白、空旷的现实,陨落的星辰般明亮的事物将再也不会出现。一个漫长到仿佛永恒的夜晚,他已不堪承担生命的重压。他试图举起武器向自己的胸膛开火,但他不能。他知道救护车会试图复原他冰冷褪色的残骸,他知道会有更多个体遭受连带的影响,他知道会有一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的巨龙为他哭泣,为什么要哭呢,我只是将你的火种紧紧缠缚的一条满是倒刺与锈迹的锁链,我只是你最为深重致命的束缚,我令你全然的自卝由不再完整,尽管我已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擎天柱竭尽所能为他争取的新生代的改造协议被他扔进回收站的废料堆,那块古老样式的数据板想必已在熔炉中化为无机质的残渣。他并不认为集体思维连接机制能够挽救他的破裂,拒绝被拼合的碎片绝不可能令岁月的影响完全消退,任时间的痕迹因逆流而不复存在。他辜负了过往的牵扯。


每一次回首都是致命的。


无数次醒来,他已化为梦魇,而原本的他则越陷越深。他已不复存在,空虚之物取而代之。他就快要化作全然的机械,他不知是什么分开了个体与程序,令他成为他自己;他坠入不可视的深渊。


冲云霄对此担忧莫名,他尝试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他对此缺乏了解,但尽力去学。


他甘愿献出自己,换取更好的结局。


什么才是更好的结局,通天晓已不能找到答案。


他已经破碎。


而冲云霄愿意和他一样,与他并肩而行,直至走出这片毫无意义可言的荒原。


通天晓叹息着,再多次置换也无法缓解虚无感积压而成的窒息与眩晕。


或许这就已经足够了——我不该再奢求更多意义。


此刻,即为再次出发的起点。


通天晓启动发声进程,以冲云霄的粗犷嗓音低声吼叫。


“来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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