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黑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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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FP/威擎】新生代不是械神眷族

【TFP/威擎】新生代不是械神眷族

 

(一)

 

赛博坦星球同步轨道,新建成的“翱翔天城”系列空间设施,第三星轨平台“熔炉乡”北部区域,深空港商务层生活区,宴会大厅侧面,门口全息影像显示有“请勿打扰”红色通用语字样的隔音包间。

坐在餐桌旁的银白色星际战机,周身装饰有暗金色护甲片的赛博坦人低声叹了口气;威震天正放任自己的想法如指缝间滑落的水银一般翻滚、碎裂、散开,四处游走,像镜头下难以捉摸的光斑一样解离、失焦。他脑模块中一个个原本相互独立的印象与概念此刻失去了清晰的界限,在不断杂糅、混淆的过程中膨胀、发酵,变得朦胧而梦幻;他甚至已经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这种行为在过去的他看来简直不可理喻,现在却成为了他刚刚养成的某种不良习惯。

“全局的确认只是底线。我们要讨论的,是地方自洽理事会管不到的细节!”

擎天柱的声音显得低沉而恼怒,接连不断的会议磋商,冗长繁复的讨论,对合同各处细节的一次次修订,对方堪称顽固不化。好在事情主体已将近完成,仅剩些许难以处理的细枝末节——这也就是他和威震天此刻坐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餐桌对面,那团正滩在椅子上,被网状菌丝层层包裹的灰色肉块儿蠕动了几下,摆在桌上的翻译器用电子合成音传出语气平淡的通用语,机械化的声响清晰、柔和,但毫无感情。

“据我所知,赛博坦星球只是一片内战弃地,你们的主权立场是很薄弱的。”

“就算地方自洽理事会不负责这些,只要我们提出交涉,全局也不可能放任不管。”擎天柱的光学镜静止不动,天蓝的生物荧光明亮而稳定;他的目光沉凝如水,却不知该在对方身体的何处停留;对面那个真菌生物的体貌特征和他的同伴具有显著差异,擎天柱不知道该看着这只真菌生物的哪个部位,才算是比较礼貌得体,不致冒犯对方。是他大致呈球状,包裹了层层白色菌丝的灰黑主体?是他菌丝缝隙处向外探出的毛绒绒的柔软枝条与肉质分岔?是他主体上方向前延伸的那些滴落黏稠液体的触须?是用伞柄撑开在他主体上方的、长有些许尖刺和褶皱的暗蓝色菌盖?还是他菌盖下方垂悬的那些半透明的灰色小球?

应该是那些灰色小球——擎天柱暗自揣测,很明显那些悬挂在这只真菌的伞盖下方的小球具有相当明显的光学性能,应该是他用以感受周围环境的重要视觉器官。

“我要和军事负责人谈一谈。”

灰色的真菌生物沉默良久,他肉团主体表面的触须似乎变得有些不太活跃,擎天柱不太确定这究竟表达了什么。他隐约记得这似乎表达了某种——遗憾?慨叹?忧虑?并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擎天柱将脑模块中的胡思乱想标记为垃圾信息丢到回收站,随后转向坐在他右手边的威震天。

“我旁边这位就是。”

威震天点了点头,把目光从擎天柱头上的天线,转向桌子对面那只黏糊糊灰蒙蒙的真菌;意识到对方可能不理解这一肢体语言,他又启动发声器,补充了一句。

“你好。”

不,一点都不好;恶心的碳基生物!

威震天强忍再次叹气的冲动,他已经相当活跃的思维发散开来,首先让他想到的就是碳基生物那种黏腻柔韧的触感,时而发涩时而油滑的、还在不断蠕行挪动的无定形物质试探着,犹豫着,品尝着,而后逐渐变得大胆,开始放肆起来,一点点侵入机体的内部,整个路径一片凝滞污浊,湿冷的、结块的、成片的、彼此缠结的条带怎么也清理不干净——就算只是将一团血肉碾碎在指尖,带来的厌恶也远远强于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掉进洗矿的酸液池。

嗯,在上个纪元,卡隆城郊的确饲养了来自其他星球的碳基猛兽,机子们租了专用的太空桥链路来运输食物,雇佣劳工与学者们确保这些可怜生物的野性与战斗力不被消磨。每个漫长到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夜晚,会有其中一头野兽被选出,从和平与安逸的睡梦中被唤醒,一剂液态的愤怒被注射进血管。饲养者们纷纷摘下空白的面具,撕破既有与可能的伪装,他们无感情地、无所谓冷漠或善良地目送装有祭品的钢铁牢笼被推入角斗场的中央。他们沉默着,等待祭品与角斗士一一就位。

随后,他们转身,没入舞台幕后的黑暗。

困兽大多蜷缩在钢铁牢笼的中央,不愿面对或冰冷光洁或血锈斑斑的刀锋;另一些则已经开始撕扯身周装饰性胜过实用性的笼子,用爪子或牙齿与金属的荆棘硬碰硬。很快,狭小的牢笼便会瓦解,但他们逃不出角斗场——这是个更大的、深不见底的监狱,在通往自由与家园的路上横着十名斗士,一百杆枪,一千把刀,还有难以用数字衡量的遥远距离。场中厮杀的机子们忘却生死,热血沸腾的观众们忘却自我,夜色笼罩的城市忘却黎明,已然沉沦的星球忘却未来。

那时的赛博坦也是一座没有尽头的监牢。

威震天因注意力不集中而略有涣散的目光被他强行聚焦于那只真菌生物的……肉团主体。以他的经验,这软黏迟缓的生物应当极度缺乏杀伤力,往往最先成为混战中的牺牲品。擎天柱对本次外交工作非常重视,红蓝卡车的原话已记不太清,但威震天看到他在备忘录中反复强调、自我提醒、重点突出:这是第一次,绝不能搞砸!

威震天怀疑这些故意标为深红色的句子是擎天柱故意写给他看的。

包间陈设简单,装饰朴素,考虑到真菌生物们的喜好,暖色调的光线并不强烈。留有接缝的洁白舱壁,银灰色哑光金属材质的顶板,结构复杂、极具技术美感的金属舱门,以及整整一面墙大小,完全透明的落地窗。

窗外,是广阔无垠,缓缓旋转的黑暗星空;尽管已与星轨平台的标准重力方向校正过,威震天机体内置的导航陀螺仪依旧保留了近乎本能的深空定位。作为星际战机,就算身处不断自转的星轨平台、缺乏固定参照物,他也依然可以每时每刻轻松指出赛博坦的方向——他的家园。

遥远的金属摩擦声与零件碰撞声掠过这个用以私下交涉的包间,威震天捕捉到某种隐约的震颤传入了他体内的钢铁脊柱,在音频接收器附近激起微微的轰鸣——似乎星轨平台的太空桥又被启动了。他转过头,与擎天柱短暂对视,内线发去一个问号。

只可能是通天晓,如果你没有泄密的话。擎天柱的回复异常简短。

声波不会亲自过来,他的频道被监听了也不会泄密。威震天补充道,有什么重要消息,他一般会直接发我内线。

“……我的族群正处于战争状态。为达成一致的目标,我们需要协助。”真菌生物轻轻晃动他暗蓝色的伞盖,垂悬于伞褶下方的半透明灰色小球相互碰撞,“我们需要赛博坦提供一支突击部队。”

“战争”、“突击部队”这些字眼儿终于引起了威震天的兴趣——前破坏大帝,霸天虎首脑,赛博坦军事负责人,现任护星公歪了下头,开始计算目前他手头能立即调动的兵力究竟有多少。

“登陆作战?”威震天身体前倾,肩甲撞到了擎天柱手臂外侧的护甲片,“我记得……全局目前的意思是,对于地方自洽理事会审议通过的限制性冲突,如无特许,并不支持存在扩大化可能的外部介入。你们准备了什么名义?”

“护航。”真菌生物继续蠕动着,翻译器上的指示灯一闪一闪,“货物是在很短的时间内被劫走的。”

“有意思。”威震天将手肘撑在膝部,指爪自然交叠于前方,“我们——”

威震天刻意拖长了这个词语,以便擎天柱接过话茬再次发言;此次谈判的主导者是执政官擎天柱,他在芯底提醒自己,掌管战争机械、负责军事活动,护星公的外交形象必须模糊不清。

“我们不能开这个头儿。”擎天柱干脆利落打断了威震天的回应,他的语速相当快,“战争状态不是借口。全局和地方自洽理事会对这些灰色地带放任不管,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对此等损失坦然接受。把对等的协议亮出来,别藏着掖着不敢见光。”

这只真菌生物沉默良久。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将建立更加紧密深刻的交流合作。”翻译器的合成声线恒定不变,它的语调依旧平稳,却显得相当遗憾,“看来,你们并没有什么改变。”

“你的族群好像并不是赛博坦内战的受害者——或许,是我记错了?”威震天笑道,“赔偿协议是在全局的见证下成功签订的。你要质疑公认的决定,反抗全局那帮高高在上的小炉渣?这一点我倒是很支持你。”

“根据已有的统计,代加工、军火、半成品星舰、精制燃料,你们为赛博坦带来的是大量贸易顺差。别忘了你的族群正在经历一场愈发激烈的战争与经济危机,我们不需要空头支票。”擎天柱摇了摇头,从子空间中取出一块数据板放在桌上,“我们一方的协议主体已经完成,货物中途被劫,是在交接之后。我们不可能为此负责,什么默认如此、约定俗成,我们不接受。以护航的名义出兵,以夺回货物的名义帮你们平息叛乱,将赛博坦的力量卷入随随便便一场战争,这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包间的闸门在一阵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中滑开,通天晓出现在门口。他快步来至桌前,已稍显暗淡的光学镜在擎天柱拿出的那块数据板上稍作停留,随即转向对面那只真菌生物。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错误?请解释一下!”通天晓在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强硬起来,以愤怒来掩盖他深重的疲惫,“听之任之、自导自演,这是不可接受的欺诈。”

“你们的地图精度不够,扫描设备存在系统误差,操作者未曾留意来源未知的识别讯号,或者,由于突如其来的宇宙射线,或是其他未知原因,空间锚定器出了点儿小差错——我的解释有很多,但这毫无意义。”真菌生物蠕动起来,“这是件小事,地方自洽理事会不可能管的。你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接受这份名义,在全局与地方自洽理事会的规则框架下协助我们的军事行动。”

“所以。”擎天柱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你们绑架了谁?”

威震天指了指通天晓:“答案显而易见。”

他们被叛军拦截的那批矿船带走了冲云霄。

 

(二)

 

璇玑湖城,新青铜乡,边境医学中心——重型卡车与星际战机一前一后穿过走廊,这里此刻空无一人。

“他们搞了连环计——作为内战的一方,他们能钻地方自洽理事会的空子,以护航的名义逃避战争扩大化的罪名与紧随其后的严厉制裁。”擎天柱叹了口气,“另一方面,汽车人、霸天虎、巨狰狞,我们都不属于赛博坦新生代,我们被全局档案馆登记为已灭绝族群和仅限区域内流通的实验品——此次事件只能被划分为货物装卸出错导致的合同纠纷,而非一场早有预谋、精心筹划的绑架案!”

“事情已经发生,我们身处被动。”威震天皱着眉头,“他们竟然瞒过了声波,这一点确实是我的疏忽。新生代那边怎么说?”

“他们还是老样子,高位节点对我们的诉求漠不关心,不过其中几名节点议员提供了一份军事调度申请表——在不违背全局与地方自洽理事会基本原则的前提下,我们可以动用表格上的任何兵力。”

“任何兵力?”威震天侧过身子,低头弯腰挤进这因站了两个大型机而略显狭小的诊室,“他们每次都这么说。”

“这份军事调度申请表一直在更新,越来越长,你根本无法想象上面究竟会出现些什么东西。”擎天柱摇了摇头,“可要是加上不违背那些基本原则的前提条件,我们……只能亲自上阵,理论上,就连新生代研制的武器,都是不应该使用的。赛博坦新生代不该被卷入战火——他们的外交形象已经足够差了。”

“他渣的——事已至此。”威震天握了握拳,看不出担忧与期待哪个占比更大——擎天柱猜想是后者,前霸天虎首领想必早已厌倦了言语上的交锋,你来我往虚与委蛇,怎比得上真刀真枪战场拼杀。

他已无比期待下一场战争。

“咱们是去救人的,并非深仇大恨、你死我活。”擎天柱又掏出数据板开始写写画画,“如果你真想亲自出手,最好先把对手的基本信息搞清楚,再制订一个周密的作战计划——声波的情报只是一方面。”

“行了——瞻前顾后只会错失良机。”威震天开始在诊室里来回踱步,“救护车还没到?”

“他应该在门诊。”擎天柱感到自己十足的耐心再次受到了挑战——好在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位前破坏大帝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模式。

救护车的门诊号确实不少,但依旧一号难求;作为仅存的顶级旧时代医疗单位,他的工作非常重要——历经数百万年的星间漂泊,陆续返回赛博坦的变形金刚们或多或少都存在各种各样的机体故障。作为唯一有能力开展大型手术、主持复杂维修的旧时代医师,他……因其不可替代性,而成为了整个旧时代的主轴。新生代的技术路线与旧时代并不兼容,极少有人签下新生代免费提供的躯体改造协议,因战争结束而回到家园的变形金刚们更倾向于排队接受救护车的治疗。

新生代对此没有任何评论——旧时代,已经被抛弃了。

擎天柱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他被新生代的工程小队从火种源之井打捞出来。

尚且迷茫的他强忍疲惫完成了全身自检,启动光学镜;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团混乱而复杂的机械断面——移行翻转的机械与电子零件构成了涌动缠结的浊流,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

这是哪里,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刚刚从无梦的深眠中醒来,形变、噪点与杂波依然残存于擎天柱的视野各处,警告弹窗不断跳出,长时间的休眠严重损害了他各个方面的身体机能——他隐约感受到他正躺在一个金属平台的正中,有数组正在运作的精密设备环绕在他的身体四周。

校正了光学镜的基准参数,擎天柱终于初步稳定了他的视野;他确实看到了某种难以形容的精密构造,这些边缘不清、不断改换形状的团块正漂浮在他的身边。这些动态的堆积物由大量的电子元件与机械组件所构成,不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结晶的碰撞声与金属构造的嗡鸣;其结构中杂乱分布的蓝色指示灯与错乱破碎的荧光显示屏光芒闪烁,残留扭曲斑斓、不断移行重组的符号与图案——无数已知与未知的结构交错卷裹为混沌的旋涡,其中一定存在某种秩序,某种这些无定形体赖以维持正常运转的秩序,但在擎天柱看来,其轨迹依旧杂乱无章。

擎天柱非常庆幸他当时还算冷静,未曾暴露芯底的恐惧。

新生代赛博坦人的机体结构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仿佛超自然般的机械团块漂浮着,涌动着,运转着,大量齿轮、连杆、机械结构由内而外不断浮现,如喷涌的浊流一般不断变幻出难以捉摸的形状与材质,又在无形力量的作用下凭空放大、缩小、跳跃、消失;装甲条带、金属链条、结晶驱动杆、对数差分机以不可能的姿态相互组装,类似液态金属、磁性微粉、网状晶屑与熔融有机物的复合材料在其间流淌不息,有的在透明与半透明的管道中穿行,有的则凭空出现消隐。转瞬间,各种电子元件与高技术结构逐渐完成了重构与自组装,具备了更加复杂难辨的分形结构,一些末梢与边缘开始不断自我重复往返迭代直至仿佛延伸向更高维度的极限,就像欺骗了空间本身一般完成了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世界里的相互重叠;下个瞬间,这些繁复纷乱到难以描摹的结构又仿佛幻梦一般逐渐涣散消隐,无数光芒与物质从有形与无形的通道之中流淌而过。

信号识别系统上线,擎天柱上线了公共频道,试图寻求任何可能派的上用场的信息。这些……悬浮在半空之中的、近似球形的机械形体,它们的识别信号——

赛博坦人。

擎天柱一片茫然,他疑惑地注视着这些由大量错乱零件与未知构造拼合而成的机械团块,试图从中找到任何他能看得懂的东西——他还记得数百万年前,赛博坦的黄金时代,身为铁堡档案管理员,他也曾于工作的闲暇时间想象未来世界的模样。改变是绝对的,进化是客观的,时间将重塑既有与可能的一切,但他从未想到过新生代的塞博坦人竟会变成这副模样,他也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词语来描述这些……这些形态介于固体与流体之间的个体,这些掺杂了虚幻的——呃——

这些机械形体依旧围在他的身边,它们近似球形,似乎由无数飞快更迭、缓慢徘徊的零件拼合而成,闪闪发亮的各种结构不断组合、变形,又在瞬息之间分裂、消隐,被移入内部,或扩散为泛着奇异光泽的云团,抑或逐渐缩小,似乎被超乎现实维度的构造一块块蚕食,又不断从虚空中被毫无道理地凭空重塑而出。金属、塑料、矿石、结晶、透镜、管道、线路,各种材质的机械部件、质地奇异的流体、自我塑形的沙尘,还有一些半透明的轮廓、符号与影像,超乎想象边界的种种混乱之物共同构成了这个无法描述、持续运转的球体,其精密复杂到难以形容的机械结构之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看起来勉强像是齿轮的机械结构,不,这些看不出有什么作用的螺旋似乎将其绝大部分藏在更高的维度,我能看到的只是其中一角——游丝与连杆往复不息,看似破碎实则完整,看似扭曲实则正常,看似蕴藏规律却又变幻莫测。这个球体的质地不断改换,材质不断更新,结构繁复难辨,却又丝缕分明,构成零件不断变幻移行,每个组分都在蠕动生长,仿佛能够从未知远古一直运转到永恒终末——它们是动态的,它们是存活的,它们便是新生代赛博坦人,其形貌特征在旧时代幸存者看来简直无法理解,浸润了不知来源的恐惧与喧嚣,看上去充满了无可名状、难以言说的浩荡而宏大的疯狂。

擎天柱怀疑他的光学镜,或是脑模块出了什么问题——算了,他选择放弃思考,接受现实。

前来此地迎接他的第一张熟面孔是救护车。在一位依旧保留有人形机体的赛博坦人的带领下,救护车拉着一辆手推车进入病房,车上堆满了杂物。擎天柱注视着那名沉默的赛博坦人向救护车点头,退出病房回到走廊,展露出其作为赛博坦新生代的内在本质——透过尚未完全关闭的房门,擎天柱看到他撤去用以维持外在形象的装甲,将复杂而变幻的机体暴露出来;他的躯干与头颅自我拆解为光影、符号与零件的旋涡,四肢与装甲片等结构分离收缩,融入动态的整体,精细的构造与组合不断出现而又消失、反复产生随后消解,一股股各式零件与各色材料的浊流相互卷裹缠结,形成难以理解的机械团块。

救护车从手推车的杂物堆里拿起一个精制能量块递给擎天柱。

“吃,领袖——他们肯定忘记准备了。”

“呃,他们?”

“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没有打磨、上油、排泄、机械维护、软硬件故障处理、摄入超能量体等等一大堆麻烦事儿。好在他们依旧留有在公共场合维持标准人形机体的习俗,这可能是他们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最为友好的一点。”

“新生代和我们一样,都是赛博坦的子民。”擎天柱犹豫了一小会儿,“只是生命形态有所不同——我们是一个整体,并不是对立的。”

救护车“嗯”了一声,单手“咔哒”开了罐润滑油,右手屈起手指敲了敲擎天柱背后的装甲板;擎天柱道了声谢,解锁了发动机检修窗上方的护甲片。

“听声音就知道,果然。”救护车抽出机油尺看了看,插好漏斗开始灌入新鲜的机油。

他们陷入沉默。

他们似乎沉默了很久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间。

“最近……有什么新闻吗。”

“老家伙们大都回来了。新生代那边,谁知道呢——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以一名专业医疗单位的职业素养,救护车习惯性地安慰了患者一句——写入底层协议、刻在本能深处的关怀让他这句话几乎不假思索。

擎天柱不知他此刻究竟应该想些什么。

他们非常有默契地绕开了“领袖回归”这一话题。

是啊。

是啊,崭新的赛博坦已经崛起,但我们这些漫长战争的幸存者却仍旧在旧时代的阴影中徘徊,我们已跟不上新生代的脚步。与新生代的一切宏伟事业相比,被漫长战争消磨殆尽的汽车人与霸天虎显得渺小而无力,我们甚至已无法理解新生代塞博坦人的生命形态与思维模式。和近期因战争结束而逐渐回归的、来自旧时代的老顽固们斗智斗勇,是擎天柱从苏醒至今所见到过的、战争幸存者们所从事的唯一有意义的工作。

短视,逐利,固执,自以为是——通天晓翻烂了汽车人战前战后多个版本的法条,却依旧搞不定已经迟到数百万年的越界赔款;擎天柱试图出面发言,缓和各方矛盾,但他最终无奈地发现,在更远大的利益面前,他的影响力已无足轻重。数百万年的战争终于结束,可除汽车人与霸天虎之外的每个团队都想分割胜利果实;有些旧时代塞博坦人甚至以反叛作为要挟,借与外部势力的利益交换达成吃里扒外的欺诈。有些因战争逃离家园的投机者,早就已经把塞博坦星球瓜分干净,卖了个好价钱——重获新生的赛博坦百废待兴,这个刚刚结束内战的文明想必还很虚弱;原本死气沉沉的星球因火种源的复苏而重新具备了生机,地方自洽理事会不可能拒绝一个唾手可得的奴隶产地。

新生代对此并未发表任何意见——他们形态怪异的深空舰队以雷霆之势摧毁了所有胆敢来犯之敌,与数十个文明的联合舰队正面对垒,并在短时间内将其中的每一艘军事飞船尽数击沉。当新生代的无定形轨道轰炸舰逼近了每个入侵者的母星,原本毫无表示的地方自洽理事会不得不介入这场怪异的战争,以和平谈判维持全局的稳定。这对所有旧时代机体来说,就像做梦一般难以置信。擎天柱和通天晓比对了交战双方的实力差距,这让他想到数百万年以前,赛博坦的黄金时代——那时的我们面对这种规模的联军舰队的入侵,也绝不可能像新生代这般轻描淡写、游刃有余。

刚刚返回赛博坦的旧时代的幸存者们甚至没能觉察有关这场星际战争的任何迹象;他们只看到新生代的深空舰队如常规巡逻一般飞离赛博坦外围轨道上规模庞大的星港,并毫无战损地如期返回。消息更加灵通的旧时代机体了解地方自洽理事会的肮脏勾当,他们有的试图在星际战争开始之前再次出逃,刚刚结束的漫长战争带来了深重的苦难,他们不可能坐以待毙,或是引火烧身;有的已经厌倦了数百万年因内战的战火而流离失所的生活,他们祈祷全局的公平公正,期待地方自洽理事会的及时介入,在赛博坦等待最终的结局;有的与新生代沟通交涉,想要尽可能为自己的母星出一份力,他们不想成为侵略者的战利品,沦为可供买卖的卑微奴隶,他们不愿原本美丽的家园赛博坦沦为支离破碎的奴隶产地。

我们,旧时代的幸存者——擎天柱终于不得不承认,我们已经不属于这个新时代,漫长的战争终究燃尽了一切。我们早已被逐渐抛弃,我们将注定被新生代彻底边缘化,如同这个文明久远时期的古董遗存;我们是来自上个纪元的活化石,是自然保护区里的珍稀动物,是只能出现在实验台上的材料与工具,是古老坟墓里的长明灯。

我们已经跟不上几近疯狂的新生代。

数百万年的战争已毫无意义可言,燃烧的回忆纷纷破碎,星陨如雨。他曾无数次仰望悠远的银河,澄明通透的夜空深不可测。他曾孤独,他曾解离,他曾迷惘,他曾失落。他曾奋不顾身,他曾痛快厮杀,他曾无声哀悼,他曾叹息不前。稠厚的、沉凝的印象依旧在他的脑模块深处徘徊往复,回望漫长到仿佛永恒的时光定会伴随死一般的疲惫,令擎天柱依旧僵硬的机体对这种行为望而却步。

他不想让救护车过于担心;这位战地医师已经开始用他右手臂内置的扫描设备确认擎天柱的机体状态,虽然他已经得到了新生代工程小队的保证——被打捞出来的机体必将完美无缺,历经分子层面上的重塑,绝不会残留有任何隐患。

重塑……救护车敏锐地觉察了这个词语背后可能隐含的重要意义。

“重塑,这是传送的同义词?”

“不。原型已经扩散,好在蓝图尚存——这是最后的步骤。”

“你找到了他的火种?”

“停滞即为死亡,我们不理解你为何追逐过往幻影。”

停滞,即为死亡——新生代塞博坦人拥有集体思维联结机制,他们的记忆与情感相互连通,他们的思维与心智彼此融合,他们不分彼此,他们的头脑共享同一片无边无际的信息之海。对新生代来说,思考的终止即为死亡的降临,而容纳意识的躯壳无关紧要;他们甚至在一个个机械身躯之间不断换位、穿梭,他们能够完全感受到彼此的一切,共享感官、信息、认知、印象、记忆、情感、直觉与想象,他们都是同一个宏大意志的一部分。

理性与自我改造,新生代信仰变化本身。迅速汲取了任何已知与未知的尖端技术,并在无所顾忌、瞬息万变的潮流中一次次更新,新生代已经具有了与生俱来的模块化组装形态;相位虚化、具有极高硬件拓展潜能的脑模块,挂载了自我组装纳米机械集群,可随意变形的万能机体,以及时刻接入集群意识,仿佛拥有无限计算力的、绝无任何感情掺杂的个体决策……自他从火种源之井被打捞而起,擎天柱已经看不懂他们高度简化,却又充满复杂映射与模糊象征的属于新时代的文字,他甚至无法理解他们看似混乱扭曲、畸形交错,但却暗含玄机,潜藏复杂规律的机体结构。还有集体思维连接机制,他们的心智与意识形如一体。新生代塞博坦人是个庞大而冰冷的集群意识。这个新生的种族意志连接着所有新生代塞博坦人,他们的思维、心智、记忆、情感彼此联通融合,他们是一个整体。他们未掺杂任何感情的声音,缺乏起伏与变化的无机质的陈述令人不寒而栗。他们并非个体,和新生代交流便是在和整个新生代的集群意识进行对话。无人可以理解他们的宏伟心智,擎天柱甚至不能想象新生代塞博坦人的群体思维连接机制究竟怎样运作,他甚至对他们的日常生活缺乏认知。从各个避难所与殖民地陆续返回的旧时代机体都有类似的感受,他们在新生代面前显得原始、愚昧、笨拙、落后,就连他们思维的速度、深度、宽度与广度,都与新生代有着几乎完全无法理解的巨大差距。

救护车曾是铁堡第一医学院最具天赋的学生,也是最为勤奋、经验异常丰富的临床医师与战地医者。但他还记得救护车曾在不久之前第一次试图弄清一名新生代塞博坦人的机体结构,那次尝试性的解剖探查可真是一场灾难。从那以后,救护车便只对所有旧时代机体提供医疗服务,再也不碰新生代的任何零件——可擎天柱认为,救护车自暴自弃般的忙碌生活依旧未能缓解这个医疗单位积压许久的焦躁与挫败感。

一切风景沉沦于深暗的暮色——旧时代已经被抛弃了。

 

(三)

 

威震天在不久后回归,破坏大帝、前霸天虎首领的着陆并未引发任何警报。一些旧时代幸存者感到疑惑与惊慌,但威震天自己却更加摸不着头脑。

赛博坦变了。

脱离探矿小队,返回雇佣兵营地,借助全局太空城“黎尔亚克莱”的空间棱镜向赛博坦星系外围发起单向传送,威震天几乎用掉了他这段时间积攒下的全部货币,来结束此次漫无目的的星间漂泊。

星区外围停泊了数个舰队集群,像是一道防线,但并未阻拦突然出现的星际战机。威震天粗略评估了这些星舰编队的大致规模,可他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地方自洽理事会想必动用手段遮盖了有关赛博坦文明的一切信息,行事畏首畏尾的他们唯独在情报掌控力这方面颇具话语权。

威震天提高了警惕,快速穿过预想的火力封锁带;内置作战系统给出迟来的应答,他并未遭受任何武器的锁定,甚至没有收到任何警告。他维持了原本的航行轨道,将自身的识别讯号替换为某个匿名用户,却依旧未能引发任何注意——那些星舰的雷达系统甚至都没有向威震天此刻所在的位置扫来一道电磁波。

赛博坦近在眼前——威震天调整了飞行姿态,以较低的巡航速度突入大气层,凭借性能极高的引擎弥补他不规则外形所带来的空气动力学缺陷。上方便是倾斜的大地,横陈于天穹之上的云霓在他的机体之下飞掠而过。高度足够低了,他调整姿态准备着陆,却意识到周围空域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引擎的轰鸣。他并未接到任何飞行管控与导航信息,也没有看到代表起降平台的、排列为特定形状的红色指示灯——好在他具备垂直起降的能力,不需要可供减速滑行的着陆轨道。

这是一座……汽车人的城市,还是说,新生的赛博坦人尚不具备飞行能力?

但威震天也并未看到什么有关车辆等地面载具的变形形态。俯瞰这座宏伟的城市,人形姿态的那些赛博坦人是他唯一的发现。这些有着各色涂装的人形态机体来来往往,繁忙而有序,他们有着大致相近的规格,拓展部件的型号大同小异,机体构造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他感到些许异常。

威震天给不出什么建设性的评价,他说不清究竟是哪里发生了改变;一直延伸至地平线外的金属城池繁华而忙碌,他却只觉得陌生。他看不到任何变形形态,来来往往的赛博坦人就算携带了各式各样的物品,也依旧维持着人形的外观,各色涂漆光洁而朴素,缺乏个人装饰。一些半透明的光芒贯穿整座城市,如一张泛着朦胧色彩的虚幻巨网,又像环绕每幢建筑、由水晶制成的荆棘藤蔓。

威震天确认了内置导航系统的初步定位,这里是曾经的璇玑湖城;开放通讯协议的授权,以匿名用户接入这座城市中信号质量最佳的公共频道,一个识别讯号才终于主动找上门来:“欢迎来到璇玑湖城,新青铜乡——愿您芯火永燃。”

这个信号来得也太晚了。威震天芯想,面对一架可能携带有禁忌物品、毁灭性武器,甚至拥有轨道轰炸能力的星际战机,再谨慎也不为过,再小心也无法排除所有的隐患,确保其安全稳定。他还记得霸天虎曾使用过的多种战术,派遣死士携带空间信标潜入敌军防线后方,以引导轨道空间站与系内星舰的远程打击,这种方法简直百试百灵。与其使用可被力场护盾阻挡大半的攻坚模块列装全军,消耗一些有生力量换取更为直接的毁灭,毫无疑问会更有效率一些。

这就是赛博坦新生代面对突发事件如此迟缓的响应速度?这就是他们在行星际作战领域如此欠缺的军事素养?不应该啊,按照威震天的预期,就算新生代星舰集群的雷达不能在我进入射程之前锁定我的轨道,他们最起码也应该派遣三架以上的快速穿梭机与我伴飞、一同降落,以引导、护航的名义对我这架不知从何而来的星际战机加以监视。此刻,我已抵达城市上空,先不提那些极易扩散的污染性武器,一旦我激活武装任意开火,启动战斗协议开始大肆屠杀,毫无疑问能造成相当严重的平民伤亡,甚至让整座城市因群体性的恐慌而彻底瘫痪。

减速、变形着陆,对新生代略有失望的威震天落于城市中央巨型钢铁构造正面的高耸阶梯上,注视着几名依旧按照原本速度排队登上台阶的新生代赛博坦人。他们的机型大同小异,涂装风格简洁朴素,缺乏必要参考资料的威震天并不能从中总结出什么新的规律;突然降落的星际战机并未引发他们的任何关注,威震天觉察了数道略带好奇的目光,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他们平静淡漠的神情甚至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他的异样感愈发强烈。

威震天不明白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某种长久失落后重新燃起的希望将不容拒绝的感召塞入他的脑模块,而威震天遵从了这强烈的渴望。这种如火焰般汹涌的渴望源于他此刻早已不知变成什么模样的黯淡火种,某种意愿,某种向往,某种情感,炽烈而纯净,在蜕变中挣脱层层阴影的缠缚。

他并不知晓,在擎天柱被打捞、重塑,火种脱离虚界,在胸舱中点亮重燃的那一刻,他们之间的连接便已重新建立。

旧时代的地图想必不再适用,威震天环顾四周,他也并不清楚该怎样和新生代交涉。这座年轻的城市似乎缺乏个性,但他随即便意识到,那些全息投影,那些随处可见的、扭曲而散乱的立体符号便是新生代们使用的文字。

这些文字重叠而交错,充满了难以描摹、不断变动的图形,其中一些组成部分甚至在不断移位,随时间周期的更替而反复出现、消失。新生代的文字是立体的,是超越二维平面的,是存在时间映射的,是极端复杂而别具美感的混沌系统……威震天勉强从中找出了旧时代文字特征的些许残留,但毫无疑问,没有足够的前置信息,他看不懂这个体系所表达的任何意义。

周围一切变得如此陌生。

就在这时,一个正在排队进入后方建筑的机子突然脱离了逐渐缩短的队伍,转身向威震天走来;前霸天虎首领充满警惕地注视着这名新生代塞博坦人以恒速的步伐来到他的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臂。在这名新生代赛博坦人的身后,一连串介于虚幻与现实之间的残像相互聚合、凝结成形,构成了一块古老样式的天蓝色数据板,悬浮在两人身边。

要握手吗?

威震天满头雾水,而这名新生代赛博坦人则耐心地等待着。

“欢迎回家。”他的声音如机械般毫无波动,相当标准的发音让威震天猜不出这个家伙究竟来自何方——璇玑湖城的方言特征应该不难辨认啊。

“每个旧时代机体都有一次机会,接受协议,便可融入我们。你可以于任何时间做出决定,我们会耐心等待。”

未等威震天回应,他便将那块天蓝色的数据板放到威震天的手中。

《新生代机体改造协议》,看到熟悉的旧时代文字,某种怀念与慨叹涌上芯头,却被威震天强行压抑。这个标题似乎存在着某种暗示,极易诱导偏见的产生,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技术及其造物在每个战场之上无情肆虐,极具效率的毁灭并不懂得怜悯,其思考能力也被限制性地剥夺——他此刻不愿去想。

现在还不行。

“我是负责旧时代相关事务的中位节点,此刻征用这具躯体作为你的临时向导。有什么疑问,请及时告知。”

“我……”

威震天沉吟良久。

他的视线仿佛洞穿了整座城市,妄图击碎新生代用以遮蔽一切的虚妄幻象,直抵此界最为深重的真实;他芯底有个声音固执地认为这一切不过是缥缈的虚假,是用以掩蔽致命恶意的黑暗垂帷,是新生代的邪恶阴谋。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这些新生代,因擎天柱的自我献祭、因火种源的归还复位而诞生涌现,占据了赛博坦星球的地表,这些存在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令某种不真实感逐渐积压浓重;他将愈发强烈的怀疑保留在芯底,他不信任这里的任何事物。现实与过往一切皆不相符,他记忆中的印象被他此刻的所见所闻割裂解离;究竟何去何从,他已无法找到答案。

当然,于战火之间穿行无数岁月,他一直前进从未回头;他从来不需要答案,他有他自己的路。而至于道路将通往何方,毫无疑问,航向将永远被他握在掌心。

威震天叹了口气,将那块古老样式的天蓝色数据版塞进他的子空间——阴谋也好,怜悯也罢,这只是一个新的选择。

旧时代已经被抛弃了,这一印象深刻而顽固,召之即来,挥之不去——直觉告诉他,这句话并无错误。

旧时代,以及隶属于它的一切的一切——早就已经被干脆利落地抛弃了。

“你知道擎天柱么。”

 

(四)

 

“新生代提供了足量的基础工程设施,我们按铁堡的城市蓝图在酸蚀废堆附近建立了第一个聚居地,距离这里并不遥远。最近这几批同胞也已经安顿好了,他们从邻近星区的各个角落启程,正在陆续回归赛博坦。我们尽可能维持了秩序,目前情况还算稳定。”

通天晓站在办公桌后,身体挺得笔直;他下意识地通过脑模块插件调取了近期的工作记录,向刚刚推门进来的红蓝重型卡车进行总结汇报。擎天柱留意到办公桌左边堆满了数据板的银灰色书架,以及通天晓右侧不断实时刷新出大量信息的全息投影台,看来他此刻依旧十分忙碌,尽管已将近黄昏,倾斜的暖光经由宽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在一切物体的表面晕染出朦胧的金红。

“目前,聚居地的规模仍在稳步扩大,还会有更多同胞返回家园,我们重组了城市守卫,选择有一定军事背景的可靠人员进行管理;请您放心,救护车和千斤顶能协调绝大多数的矛盾,就算爆发了武力冲突,也还有冲云霄他们帮忙控制。”

天色逐渐黯淡,夜色的边界如潮水般上涨,从地平线处飞速涌来,漫过这座崭新的钢铁都市。他们凝望彼此光学镜深处的蓝色荧光,他们任由深沉寂静的黑暗笼罩整个房间,令彼此躯体各处的生物荧光带显得愈发明亮;他们似乎沉默了许久,也可能只是短短一瞬;他们似乎有无数句话要说,也可能这无言的注视便已经足够;他们似乎有很多话题要谈,也可能一切早已无足轻重;他们似乎被无数过往镌刻在同一节点,又或许早已挣脱了回忆的枷锁,从层层叠叠的铭文与烙印之下逃离。

擎天柱不知他该说些什么。

“新生代为我们提供了尽可能多的帮助,但我对他们依旧缺乏理解,他们的……行为模式,他们的思考方式,我们……能力有限,在可见的未来,我们需要震荡波的帮助。他现在就在聚居地,且自愿接受我们的监督。”通天晓语调低沉,“另外,新生代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星际战争,而我未能建立可靠的情报网络与信息来源。我……我很抱歉。”

长官,欢迎您回来。

通天晓着迷于这个词语的沉重,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上下级关系,也与权力的高低从属毫无关联;这是某种交托生死的认同,某种共识,某种意义,某种他甘愿用性命来换取的信念,某种感召,失去便不再完整——某种极为深切的认知往往令他的机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因被赋予意义而艰难前行,背负此等重量前行如此之久,领袖啊,这疲惫终将夺去你的性命!我猜到了,但我不能阻止您。

长官——我愿承受您的怒火。我们是自私的,请原谅我们。数百万年的跋涉过后,我们又将您从无梦的深眠之中唤醒,推入现实的泥淖,我们何其自私,未经您的同意便唤回您的火种——我们离不开您,所以您的生命并不仅仅属于您自己,您被我们的意愿所捆绑束缚,您的命运被扭曲了,而我是凶手之一。在我们面前您一直装作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背负所有人的希望与未来前行如此之远,您的纵容被我们当做理所应当,彼此交托了生死与共的信任,我……也早已习惯有您的荫蔽。

长官——我已给不出什么更好的解释,我无法承诺更好的结局。我将永远残缺,以此作为我们所犯下的罪行的惩罚,我们并未尊重您的意愿,我们请求新生代将您打捞出来,因而不可原谅。这一切并非契约,因而该错误客观而永恒。

请……原谅我们。

通天晓低下头颅,将目光移向一边。

擎天柱或许已经理解了一切,又或许没有——他走上前,给了通天晓一个拥抱。

他们的火种有力地搏动着,轻轻敲击彼此的胸膛。温厚柔和的磁场彼此共鸣,他们在黑暗中紧紧相拥。

这是……意义所在吗。通天晓不明白。

但他沉沦于这个温暖的拥抱,久久不能自已。他窒息般急切地寻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安慰,他的长官,擎天柱大哥依然像过去那样站在他的面前,不再有忘却生死冲锋在前,我们会站在一起,肩并肩死去,为着同一个信念破碎瓦解,却又不再残缺……

我明白,这一切或许只是一场宏大而美好的幻梦,尘埃落定后一切皆成虚无。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我宁愿付出代价。

他们再度陷入沉默,他们的拥抱持续了很久,也可能只有短短一瞬。

黑暗中,不知是谁在低声叹息。

他们更加用力地拥抱彼此的身躯,仿佛这样便能成为彼此再无遗憾,相融为一不再破碎——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错觉也好,幻梦也罢——请让这一刻,再漫长些吧。

城市没入深沉的夜色,渐次点亮的灯光映入通天晓早已一片模糊的视野,如星火般摇荡不清。

这时,擎天柱似乎注意到了些什么,伸手抓住通天晓的右臂仔细观察——他整体纯蓝涂漆、深蓝镀层,带有钢蓝色嵌合带的前臂甲中段有一串已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的模糊齿印,但因新近受伤、外层金属尚未完全生长复原,伤处隐隐透出微弱而浅淡的生物荧光;根据残留的并不规则的焊接线与伤口的规模可以推断,这很可能是冲云霄留下的。

“巨狰狞的齿痕?”擎天柱声音严肃,“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没有袭击我,我,这只是,呃,我们所发起的一次尝试。”通天晓神情严肃地再次强调,“我是自愿的。”

擎天柱皱了皱眉——似乎发生过什么事情。

看起来并不严重。

尽管如此,“即将到来的战斗:替通天晓给冲云霄一个刻骨铭芯的教训”这条记录已经被他加入了备忘录插件的待办事项列表。

 

(五)

 

边境医学中心门口,新生代停下了脚步,向后方身材魁伟的星际战机挥手道别。

威震天终于明白,那种如潮水般涌来的渴望,死亡也无法阻挡的呼唤,永远如诞生之日那般鲜活的联系究竟来自何方。

那是擎天柱的火种。

作为回归者再社会化工作的主要负责人,救护车依然十分忙碌——凭借专业技能,他在旧时代回归者团体中极受欢迎。漫长的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维修手段与备用零件被新生代视为毫无意义的古董,而陆续回归的旧时代机体也不愿寻求新生代赛博坦人的医疗帮助。

新生代会常规向旧时代机体发放《机体改造协议》,每个旧时代赛博坦人都有一次机会,但最终下定决心加入崭新时代的个体却寥寥无几;多数人选择拒绝,随后被时代彻底抛弃。当然,这不难理解——新生代赛博坦人的机体结构难以理解、超乎认知,他们所共同拥有的集体思维联结机制更令每个习惯了个体自由与独立思考的旧时代赛博坦人望而却步。

群体思维连接机制——新生代赛博坦人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信息网络,一个极为复杂、宽广无垠的虚拟世界。这是心智与意识的自由领域,是每个新生代赛博坦人用以获取信息、相互交流的重要通道,他们永无止息的思绪与灵魂追随彼此奔涌巡游,撑起难以想象的虚幻国度,映入现实的宏伟梦境。新生代赛博坦人本身就是这个集体思维联结机制的物质基础,而这个思维链接机制的本质,则是一种协议,一种新生代个体彼此之间相互交流、紧密沟通,最终达成意识融合所必需的高效率编码协议——对每个新生代赛博坦人而言,这一协议即为信仰,对他们的生命来说不可或缺;无法接入这个集体思维联结机制的一切存在,都是不完整的。

新生代漠视这种遗憾的残缺。

集体思维联结机制能带来社会形态的快速演变,其高效迅捷几乎难以想象。这种协议使得所有新生代赛博坦人都能够彻底感受到彼此的思想,阅读彼此全部的记忆,充分领会彼此最为沉重细密的感情,共享彼此的情感世界,完全而深刻地感受到彼此的心灵。通过群体思维连接机制,每个新生代赛博坦人都能轻松领略彼此的情感与回忆,都能在短时间内与其他个体进行深刻而迅速的心灵交流、情报共享、记忆互通与信息交换;他们甚至还能通过集体思维联结机制转移自我意识,完成心智与思维的上传和下载,相隔遥远的距离借用彼此的躯体,交换双方的头脑,在一瞬间抵达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新生代赛博坦人还能够借用集体思维联结机制内部来自其他个体的计算能力、分析能力与思考能力,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取大量信息情报,掌握复杂技能,动用群体融汇合一的宏伟智慧解明一切秘密与难题。另一方面,共享回忆、互通情感足以弥合最为久远深重的矛盾,新生代个体之间不存在任何仇恨与纷争。他们的感情相互交织,能够完全而彻底地感受到彼此的心灵律动和情感世界,他们的意识不分彼此,他们的思维拓展交融,他们的认知无限宽广,这些都是集体思维联结机制的巨大功劳。他们的个体即为他们的整体,新生代社会的每一部分都是他们的全部,在高速演进中,他们每时每刻都在蜕变,无时无刻不在发展,随时间的推移而不断自我完善,他们的形态已经上升至超乎认知、难以想象的领域——他们是赛博坦星球之上熊熊燃烧的生命的烈焰,他们是这个族群强大潜能的充分具现,他们已无法被理解。

不能理解,新生代的一切都被旧时代所抵触。

而旧时代已经被抛弃了。

天色渐暗,救护车的维修间终于安静下来。完成了今天最后一位患者的零件修补与外装甲焊接,救护车让仍在排队的几个旧时代机子明天再来,或者回到聚居地之后去找击倒——前霸天虎医疗单位提供的维修服务不是免费的,但他的作息缺乏规律,用不着等到明天。实在难以忍受机体的苦痛,签下《机体改造协议》,专门负责此事的新生代会立刻来到你的身边,随后旧时代的你将不复存在。

边境医学中心——在这里工作的新生代纷纷上传离开回归网络,建筑中只剩散布于各处的空白躯壳。依照他在漫长的战争时期养成的良好习惯,救护车按照顺序关掉维修间中的各种设备,最后关闭无影照明和通风系统的电源。救护车叹了口气,新生代的工程队主动为他提供了顶级的临床与科研环境,但……这毫无意义。

穿过光线昏暗的走廊,各个房间寂静无声,一些缓缓蠕动的机械团块悬浮在半空,那是新生代赛博坦人留在此地的空白躯壳。经由横贯星空的庞大网络,他们的思维早已前往已知世界的边境或未知的远方,他们将与无数同胞同在,他们将与无限的信息共存,他们的不朽生命与漫长时光将被整个种族的记忆与意志所拓展,他们的未来将无法预测。

救护车拒绝了《新生代机体改造协议》,主动放弃了前往虚妄之境的钥匙;他必须留下。旧时代残存下来的一切,并肩前行的战友们,与那些数百万年前逃离赛博坦的同胞……那些早已逝去的并不需要他的缅怀,而依旧徘徊于现世的幸存者们,他们刚刚返回家园,还需要他这个顶级医疗单位的些许帮助。

那块古老样式的数据板被他扔进回收站的废料堆,想必此刻已在熔炉中化为无机质的残渣。但他后悔了,身为医疗单位的底层协议又不容许他为此而感到悔恨。救护车一直穿行于现实的泥淖,身周从来只有浓重的灰霾,唯有死亡能够卸去他的疲惫不堪。他猜想成为新生代的一员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机会只有一次,他没有好好珍惜。

放过我吧。

乘坐电梯由上至下,他的目光穿过逐渐下行的电梯轿厢半透明的外壁;新青铜乡的钢铁楼宇和高架轨道,无数高低错落的建筑构造掩映了地平线,遮挡了他的视线,沐浴着昏暗阴沉的恒星光。这些建筑经过处理的金属表面晕染了各式各样的光泽与质感,青蓝色、灰绿色、淡金色、紫红色、熟铜色,高耸的屋舍映照彼此的反光,表层泛着迷离的彩色。一层层建筑环绕错落,安静地排列于倾斜的天光之下。

电梯继续下行,救护车莫名产生了某种沉入深渊之底的错觉。他的视角逐渐下降,楼宇仿佛拔地而起,他曾无比怀念的战前景象、黄金时代,只存在于回忆之中的那一部分,此刻也已化为毫无意义的泡影与虚妄。

这栋门诊楼对面,标有“边境医学中心主楼”识别符号的大厦高耸入云,位于新青铜乡核心地带,毗邻不久之前新建成的璇玑湖城第二星港。紫铜色的建筑外墙光泽明亮,黄昏的暖光投下遥长的阴影,而他不属于这里。

漫长的战争终究燃尽了一切。他们早已被逐渐抛弃,被新生代边缘化,如同这个文明久远时期的古董遗存,来自上个纪元的活化石,自然保护区里的珍稀动物,古墓里的长明灯。

他们已经跟不上这个疯狂的时代了。

从电梯间出来,穿过一楼候诊大厅,正要前往对面医学中心主楼的救护车停下了脚步;已经很晚了,为什么还有人在这里等待?在这里工作的所有新生代都已经上传离开,这是……旧时代幸存者的机体。

他看到一个似乎非常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他相当魁伟健硕的身形挤在略显狭小的椅子上,救护车总觉得下一秒那把公用的椅子便会成为一堆被压扁的金属碎片。

厚重的银灰色金属外装甲,躯体各处装有暗金色的护甲片,满是锋口与尖刺的装饰风格,他是军品——救护车以他丰富的临床经验判断,这位不速之客的变形形态设计是构造异常原始的星际战机,以强劲的功率来弥补大气层内空气动力学效率的不足,这种机型最擅长的是舰队对轰、深空作战。

这个机子有着银灰色黯淡金属光泽,缺乏涂漆保护的主体各处都分布有深深浅浅的划痕与氧化层,尖刺装饰的末端渐变为深沉的暗金色,质地厚重而粗糙,救护车从未见过这种质地的生物合金。以半是欣赏、半是审视的目光,救护车仔细观察着这架星际战机的躯体构造;高大强健,四肢修长而构成比例近乎完美,头盔两翼有装饰性的暗金色尖角,躯干各处的护甲片重叠拼合,内在的原生质体被保护得相当完美,只是这如此厚重的外装甲会在维修时带来些许麻烦。

再走近几步,救护车觉察了这个机子的异常之处——他的生物荧光是紫色的。

污浊、晦暗的紫色,让他一瞬间联想到某个噩梦一般的宏伟存在,被污染者的生物荧光都会被拗转为深不可测的紫色,这象征混沌的颜色具备跨越维度的超然本质,以其强大的侵略性横贯了岁月的长河而不可磨灭,再多时光也无法将其冲淡、抹去——死者统领生者,过去湮没未来!

“我们又见面了。”

威震天回过身,向救护车点点头;他尖锐的爪子无意识地抓在椅背上,在银白合金表面轻松留下相互平行的一连串痕迹,以此宣示慑人的武力而不自知,令救护车不寒而栗。

意识到自身武力与前卡隆角斗士之王的差距——这简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救护车一边自前臂弹出已经许久未曾动用的手术刀,一边尝试思考对策;向新生代求助是他此刻为数不多的选择,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己方可以触及的战斗力又都不在附近,身边只有那些新生代留在这里的躯壳。

当然,他毫不怀疑那些新生代赛博坦人的战斗力;集体思维联结机制能够确保一切有价值战术情报的实时互通,无任何限制的任意变形足以瞬间适应任何可能遭遇的战斗环境,几乎不可能存在于机械生命体内的极高的能量层级,那些构成他们身躯各处的超乎认知、无法理解的泛用性技术与种种超自然的高性能自组装材料,更不用说他们紧密无间、形如一体的配合与协作……借助他们宏伟无垠的心灵网络,在救护车发布求救信息的下个瞬间,应急小队便可通过群体思维连接机制接管这里的一切新生代赛博坦人留下的空白躯壳,以雷霆手段介入整场冲突,保证救护车这副旧时代机体的安然无恙。

但……他们不会理解其背后的原因。

旧时代已经被抛弃了,但是同样的,新生代也无法理解旧时代的全貌。

新生代是飞速变化的,他们拥有横贯数个星系的虚拟空间,拥有能够容纳几乎无限计算力的信息网络,但他们终究无法理解旧时代近乎凝滞的数百万年时光。他们的身躯即为他们的头脑,他们的存在即为复数个错乱程序与超级计算体系的有机结合,不断复制、自我组装、相互拆解的纳米机械集群构成了他们的思维模块,而他们的意志与心智是不朽的。与此同时,他们的生命并不稳定,犹如混沌的潮汐。激烈碰撞的微型机械、纳米元件与高能粒子形成无数种可能的结合,一个个想法不断迸发,在整体与每一个构成部分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中产生;这些念头在狂乱的漩涡中生发、猝灭、蔓延、感染,相互组合又彼此切割。具备自我复制能力的错误将是致命的,而他们的意志也将在死去的同时新生。

他们无法理解旧时代。

他们生活在虚拟世界中。每一名新生代赛博坦人都自带容纳了“仪式性力量”的物理规则体系,他们的身边即为神的领土,予所有智慧生物以无法抵抗的自我感召。所有的认知都将解离,所有的意志都将沦陷,所有的精神都将交融,所有的心灵都将迷醉,所有的思维都将狂乱,虚妄的将不断映入现实,而现实的权重将衰退跌落。一切稳固不变的都将缺位,裂解而涌动的心智决定存在本身,而观察者混沌而空虚的目光将重塑一切——幸好他们在离开之前往往会将一切复原,以免造成灾难性后果,尤其是在公共场合。究竟是现实衍生了心智,还是心智造就了现实;他们相信,宇宙深处、世界的背面,一定还有某些更加宏伟的存在,而此刻,甚至历史——这些都无足轻重。旧时代的一切并不重要,救护车认为,他们为旧时代的幸存者们负责,承诺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与其说是感情与正义的牵扯,倒不如说是某种新的枷锁;与其说是对上个时代的回馈与感恩,倒不如说是对新奇的实验品们所做的观察与研究。

所以他放弃了《新生代机体改造协议》,尽管机会只有一次。

救护车宁可独自面对这位暴君,前霸天虎首领——此刻,他不想呼叫新生代赛博坦人的支援。这并非是对新生代的抵触,他只是……

“你来这里干什么。”

破坏大帝,犯下战争恶行的凶手,毁灭赛博坦的罪魁祸首,人人得而诛之——救护车不知他为何此时返回仇恨漩涡的中心。旧时代的每位幸存者都与执掌屠杀的霸天虎刽子手们不共戴天,赛博坦新生代未曾表态倾向不明,而全局试图以一场宏大而辉煌的审判来庆祝赛博坦内战的结束,构成全局的每个星际文明都试图以一场争相分食霸天虎残余力量的盛宴来为地方自洽理事会立威——威震天,始作俑者,恐怖与变革的象征,杀戮与死难的代言人,一手缔造整场战争的幕后黑手与舞台主角,他为何选择此刻来至此地?理性作证,他不该中止他的逃亡;一旦威震天失手落网,全局必将介入,他会在地方自洽理事会的行刑场中结束他传奇般的一生,随后神话沦为笑话,英雄成为演员,悲壮赴死变为娱乐节目,并在短时间内被所有人遗忘,就连残留的任何痕迹,都将被刻意消磨掩盖。

救护车并不想看到这些,尽管他是一名汽车人,他有理由支持全局作秀一般的审判,他有理由为地方自洽理事会故弄玄虚的庭审推波助澜,他有理由亲眼见证威震天的慷慨赴死,而这将宣告赛博坦旧时代的彻底结束,内战纪元将终结于此。

他有很多理由,他过去的生活支离破碎土崩瓦解,他曾是铁堡第一医学院最具天赋也最为勤奋的学生,他曾有很多朋友,他曾热爱生命,他曾有无限光明的未来。但,战争爆发,一切变得无可挽回,他曾拥抱朋友渐冷的残骸一同步入无声的长夜,他曾拼合被炮火炸成数十块的焦黑机体只为短暂延长这条转瞬即逝的生命,他曾在战地医院的手术台前沉默着度过无数岁月,很多士兵因他而重获新生,随即再度投入战场直面突如其来的死亡,更多生命从他手中逝去,一开始他还不敢直视那些垂死之人的目光,但后来,他已习惯火种逐渐熄灭在手掌之中的感觉。烧灼般的热度逐渐褪去,原本有力的搏动渐缓渐弱,最后的凝聚态也无法维持,变成一缕烟雾,一束光,从指缝间溜走滑落,消隐无踪——无论多么小心谨慎,也抓不住虚幻的影子,救护车曾无数次亲身感受这无可挽回的绝望,他们死了,死在救护车的手术台上,就像时间不曾回头。救护车的一切努力多半沦为徒劳,暂时的成功往往换来下一次的诀别,战争仍在持续,无数生命正在将彼此缓缓撕碎,他无法阻拦历史的潮汐,他无法挽救所有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最终化为冰冷的残骸缓缓生锈。他们的光熄灭了,他们的火种不再燃烧,他们已经脱离了这残忍而绝望的现实,动身前往虚无之境——他们该有多冷啊。

“救护车——我没有恶意。”威震天声音低沉,缓缓站直了身体,向救护车靠近一步。

“站住。说明你的来意。”救护车举起手臂,亮闪闪的刀锋直至星际战机的胸膛——徒劳的反抗,他想,这不值得。站在他面前的是卡隆角斗场的不败神话,前霸天虎首领,掀起无数场战争的军队统帅,就算不考虑这些真假掺半或被有意夸大的传奇,他手臂安装的外科器械也对威震天全身坚固而厚重的金属装甲无可奈何。

“擎天柱,他现在何处?”威震天停下了,他将粗壮强健的双臂环抱于胸前,既没有变形出各式武器,也没有摆出交战姿态,却依旧锋芒毕露——他看上去已经很久未曾启用战斗协议,但危险感依旧滞留于救护车的全身。

“……唉。”救护车沉默良久,最终只剩悠长的叹息。

他低下头,手臂缓缓垂落,最终通过变形将手术刀折叠收起。

擎天柱就在边境医学中心主楼地下最深层,只属于救护车的独立实验区域,需要生物特征识别与动态密码才能从外部解锁——虽然这对拥有多种探知手段与传送方式的新生代赛博坦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紧闭实验室是大门只是为了表明一种态度——新生代帮助建造了这里的一切,但救护车并不信任他们。

当然,信任与否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旧时代已经被抛弃了。

威震天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救护车下定了决心,昂起头颅——黑夜将至,此刻已有繁星闪烁,墨蓝晕染天宇之顶,澄明通透而深不可测。

“跟我来。”

 

(六)

 

“救护车还有事情要办——他在回归者聚居地积累了很高的名望。”擎天柱从床头柜里拿出两个金属盒装的超能量体方块,将其中一个递向威震天,“请。”

“不难想象。就算是黄金时代,也极少有像他这样提供免费医疗服务的家伙——是个机子都有出故障的时候,有且只有他能众望所归。”威震天接过装着超能量体方块的金属盒,手指摸过盒子下方的识别码,“这是你们自行提炼的东西。”

“救护车拿过来的。新生代在工业区为我们保留了一条超能量体生产线,可以在一定范围内任意领取,但救护车似乎不建议旧时代幸存者们过多食用那些……像是凭空生产出来的产品。”擎天柱翻过手中的金属盒子,看到那串识别代码末尾是完全相同的三个字段——救护车的签章,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手工制作的超能量体方块,是由救护车一人打造的。从探矿、采掘、选料,到洗矿、提纯、精制,再到熔铸成形、灌装密封,全程十几个步骤都很复杂,救护车制作这批超能量体一定花费了很多时间。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威震天打开盒子的封口,质地纯净的超能量体就像一块透明的蓝水晶,实验区功率不低的照明也无法掩盖这块超能量体如此强烈的荧光,“旧时代的幸存者们纷纷返回,他们需要勉强运作一个经济体系的雏形来维持社会关系的相对稳定。聚居地的建造、超能量体的开采与处理、旧时代机体的维修,这些都是这个经济体系刚刚具备了的雏形。对于所有旧时代幸存者而言,这个体系内不存在新生代赛博坦人;就算他们只保留了一条流水线,且限制了免费领取的最大数量,他们如此强悍的生产力也将对聚居地造成深远且广泛的负面影响。长此以往,旧时代幸存者们最终将成为完全的寄生者,彻底丧失独立生存的能力,仰赖新生代的饲育和供养。”

“风险确实存在,尽管救护车采取了并不光彩的手段——他声称新生代制造那些超能量体的各个步骤过于快速简便了,效率极高,但质量缺乏保障,长期食用有害无益。但最终……他还是向我单独告知了背后的真相,新生代制造的超能量体并无异常,他只是在——有意污蔑新生代的任何产品,以免正在复苏的聚居地失去独立生存的能力,沦为寄生虫巢。”擎天柱略一沉默,似是无可奈何,“他的名义是个人判断,但旧时代幸存者中的绝大部分也有能力认清事实,查明真相。救护车辛苦操劳不分昼夜,却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并不断巩固的公信力浪费在这里。”

“积攒起来的公众影响力就是拿来用的,无所谓什么浪费不浪费。比起这个,你竟然没有担心新生代们的感受,这一点令我相当惊讶。”威震天将他尖利的指爪用力插入金属盒中,超能量体方块应声破碎,他将一片大小适中的碎块扔进嘴里。

“新生代崛起不久,你就又察觉到了所谓‘畸形社会’中的什么‘致命漏洞’?”擎天柱站起身来,目光明亮,“你才刚刚回到赛博坦,别想着玩什么‘根基蛀空’、‘腐朽不堪’、‘一触即溃’、‘不堪一击’。”

“你也是,擎天柱——霸天虎的口号可不止这些,似乎你已经不满足于只是拿来用用。”威震天露出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看来我们又被绑在一起了。这种感受,为何我们之间的联系强烈到可以跨越时空,甚至指出彼此的机体状态和大致方位,看来你也没有什么可靠的答案。”

“我甚至缺乏可能的猜想。那么,既然我们此刻已经确立了共同进退的基础——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影响是否依旧存在?”

“什么影响?我现在感觉很好。”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好吧。”不知为何,威震天压低了声音,“宇宙大帝的干涉从未出现过,黑暗超能量体的影响却依旧存在。我能……我能感受到某种逐渐攀升的意志,我亲身体验过它的黑暗面。而你,应该对这个意志的另一部分并不陌生——毕竟它的附属物曾在你体内生效了数百万年。”

“我已经失去了领导模块的全部影响,我已不再是汽车人领袖。”擎天柱声音严肃,“什么是逐渐攀升的意志,我并未——”

红蓝涂装的重型卡车突然陷入沉默。良久,他开始完成一次深长的置换。

“怎么可能。”

“事情已经发生了,事实就是如此。”威震天叹了口气,“但我要阻止你。”

“阻止什么?”擎天柱尚未从震惊中恢复,他的机体温度骤然升高,融化了金属盒中超能量体方块的边缘;些许黏稠的蓝色熔液从盒盖缝隙中溢出,滴落在地,依旧泛着朦胧的天蓝色荧光。

“你并未担心新生代们的感受,只因你与他们有着更为深刻的联系,这种密切的关系影响了你的潜意识,让你不自觉地认为自己与他们站在同一阵线——就算你和我一样刚刚开始接触全新的赛博坦,你也依然知道新生代对外界一切评价不屑一顾,对赞誉和诽谤漠不关心这一事实。你脑模块中的信息究竟从何而来,这很奇怪。”威震天摇摇头,“依照救护车等旧时代幸存者的意愿,你被新生代自火种源之井中打捞而起,可你还是没能逃过命运的烙印——他渣的,什么注定,什么预言,我不相信,也不接受!”

“你的意思是……我终将同意成为新生代的一员,彻底失去旧时代的身份,失去自我与自由,失去已知与未知的一切可能性?”擎天柱的手臂微微发抖,“可我——你知道我向往着什么。我不会让这种指向新生代的感召彻底操控我的心智,我不会妥协,更不会同意;旧时代虽然早已被抛弃,但是还没有结束!”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我要阻止你。我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不愿意!新生代发给你的机体改造协议呢?把那块数据板掏出来,我要掰碎它!”

擎天柱疲倦地合拢光学镜,无数过往如烟云般将他笼罩;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朋友们,又有谁记得他们的身影。

他们的声音已被遗忘,他们的一切消磨殆尽。

擎天柱此刻感到残缺。他感到孤独。他确实想过要追逐新生代的完整,但他还未鼓起勇气。

是啊,领袖是英勇无畏的代名词,可他已不再是背负无数人生命与希望的先行者。

他的朋友们依旧活在他的记忆中,只有新生代能够挽救他们逐渐支离破碎的印象——

在无情的时光面前。

在这一刻,他是一位冻毙于雪原之上的勘探员,被晶花覆盖的光学镜满是裂痕,凝望突如其来的风暴;他这个等级的勘察小队不会有太空桥的调度名额,求援的希望已被这颗星球背面突然降临的极端天气彻底断绝,他在最后的温度离开机体之前,将勘探结果用穿孔器标记于手中的军用地图。数千年后,战线推至此地,擎天柱曾亲自掩埋这位勘探员支离破碎的尸体。

在这一刻,他是一位核心军火工厂的流水线工人,在第四车间质检室的工位上度过了生命的绝大部分,在浑浑噩噩中将意志与心智消磨得一干二净。构成他机体的各个零件在不知不觉中吸足了有毒的碎屑、残渣、溶剂与尘埃,死去之前,他在全身剧痛、火种衰弱与脑模块锈蚀所引发的颤抖中挣扎了无数年,就连救护车都无法复原他早已无可挽回的半熔融的芯片。

在这一刻,他是一名渺小到没有姓名的战地医师,负责在救护车清除弹片、拼合肢体后完成外装甲的焊接;轻松刮去烂泥般的锈烂护甲,便是扭曲变形的合金骨骼,莹蓝色的超能量体血液从断面处被压碎的细小管路之中不断渗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曾为擎天柱修复创口是他最值得夸耀的经历,但不久之后,他便在一次霸天虎舰队的轨道轰炸中尸骨无存。

在这一刻,他是深空运输站资历最老的驾驶员,空间站指挥中心致命的调度失误令他的载货飞船与废弃战舰的残骸在小行星带正面相撞;在无一幸存的一百八十五名赛博坦人中,他是最先被撞击碾碎的那个。擎天柱曾在星轨平台遥望那堆逐渐扩散的太空垃圾,清理那些高速金属碎片需要花费无数的时光。

在这一刻,他是废矿熔炼厂的炉前工,每日领受白炽钢水的炙烤,数不清的破碎机体有的死了有的活着,被他一具接着一具扔进灌满熔浆的炉膛;一次意外事故令滑下的一缕熔汁贯穿了他的头颅,烧穿了他的脑模块,浇入他的胸舱,他几乎能闻到他自己的超能量体血液在高温中沸腾时所散发的香甜气息。凝结的铁浆如黑色的爪子一样紧抓着他的各个部件,被高热扭曲的机体缓缓蜷缩,被熔渣慢慢撕裂。

在这一刻,他是一名空间站巨型机械的装配工,操作工程设施完成动力机构的建造。

在这一刻,他是数理与信息战争学院的一名教师,讲台下各色涂装的学生聚精会神,提出的问题就连他也需思考良久,反复斟酌。

在这一刻,他是裂隙熔炉的操作员,控制台上的数百枚按钮无不烂熟于心,操作流程背后,是无数次失败中总结的经验和教训,是无数代价与牺牲换来的阶段性成果,是无数先驱以机体和残骸托举的上升阶梯,承载了沉甸甸的希望与期冀。

在这一刻,他是精密元器件加工中心的总工程师,负责战争机械思维中枢生产工艺后程的整个检验流水线,每天身穿防尘护甲走过每座车间;无数原料与能源倾倒一般集中于此,无数军力物力吞吐聚散。

在这一刻,他是无数亡魂中的一员,流连于旧时代幸存者们的回忆之中;在这一刻,他是曾存在于这颗星球的无数赛博坦人的统一与集合,他是无数生活轨迹交织而成的巨网,他是从不回头、永不动摇的历史,他是拥有无穷细节的浩渺绘卷,他是走行过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环形长廊,他只是在熔浆中逐渐消融、归于无形的一粒小小矿渣。

此刻,无数想法汇聚成河,落入沉沦之海。

曾经逝去的一切无可挽回,渐行渐远的朋友们仿佛依旧活在幸存者们的记忆之中。只有新生代,或许能够重现这一切,依稀唤回过去的影子,就像他们此刻……还生活在这颗古老的星球之上,而非惨死于炮火之间,或是某个无人可以知晓的晦暗角落。

所以。

《新生代机体改造协议》。

“请原谅我。我不能把它交给你。”擎天柱叹了口气。随后,他沉默不语。

“新的选择是吗。没办法后悔是吗。机会只有一次是吗。擎天柱!”威震天咆哮着,“一走了之算什么本事,你在逃避。”

旧时代虽然已被抛弃,但是还没有结束,你不能就这样离开。

你不能丢下我。

而我……要以我的方式重塑我想要的一切。

外族人称我为疯子,全局试图通过我掌控局势,旧时代以我为开端与结束——霸天虎的内核是不会死的。

“也罢。”威震天随手扔下装着超能量体的金属盒子,从子空间中取出一块古老样式的数据板。

“这是你的……机体改造协议。”擎天柱紧盯着威震天手中的事物,仿佛那是一枚炸弹。

威震天又将那块数据板塞回了子空间。

“我会盯着你的。”威震天咬牙切齿,“不许逃,擎天柱——在我们都同意成为新生代之前,我不会给你任何签下协议的机会。”

我要抓紧你,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而擎天柱呆愣良久,忽然笑了。

“一言为定。那么,下一个话题,便有关赛博坦星球包庇战争罪犯所引发的一连串影响——你知道的,我现在没有什么影响力。”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我需要一艘有登陆作战能力的深空战舰——具有多个环陆桥设备的那类型号。”

“在声波接管情报工作、处理好你的一切痕迹之前,你不能离开赛博坦。”凭借数百万年打生打死的默契,擎天柱瞬间便意识到了威震天的第一步计划,“我去吧。大黄蜂他们正跟着新生代从事外交工作,我们可以让他帮忙从外交部门的专有舰队里申请一艘新生代的飞船。好吧,我猜到你的后续计划了。”

“果然是外交部门。新生代赛博坦人在全局不受欢迎,他们的外交形象极差。这是旧时代幸存者们唯一的优势。”威震天拍拍擎天柱的肩膀,“既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何不好好利用呢。”

“就是为了防备你这种投机分子。”擎天柱笑道,“好在——有我盯着你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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