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黑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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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瑟斯/雷克顿】旧城

【内瑟斯/雷克顿】旧城




(1)

沙流汇聚翻涌,构成一片蠕行的昏黄,将这座早已沦为废墟的古老城市团团包围。泛起朦胧尘埃的游沙暗河混杂有晶岩与砂石,在金红的夕阳下如丝线般交错编织,已然融为一个庞大而缓慢的、足以一口吞没整座城市的宏伟漩涡;它坚定不移、无可阻挡,不断消磨此地的基岩,在城中啮咬出此起彼伏的孔洞与陷坑,咀嚼着废墟之中残存的一切。

这环抱整座旧城遗址的流沙漩涡成形于两百年前,彻底合拢已有一个世纪。完全闭合的漩涡将逐渐牵动游沙暗河的既定轨迹,吸引塑石魔法与自然伟力的洪流,一步步发展壮大;漩涡越大,便越是缓慢平和,直至整片沙漠回归最初的形貌。尽管炽烈阳光之下一切风平浪静仿佛亘古不变,却依然有无人知晓的秘密随风沙消磨瓦解,永远沉入沙海深处,也仍旧有旧闻与故事的锚钩自历史航船之上渐次遗失,落向岁月长河之底,再也无法打捞;大地的模样早已改变,因遗忘而溃散模糊,隐入朦胧的迷雾。

旧城残留的废墟位于大塞沙漠西部,被无数如海浪般起伏交错的沙丘团团环抱,犹如漂浮于无边汪洋正中。这个宽广而浩瀚、可将整座城市轻易包围的庞大漩涡有着超乎想象的规模,足以超越凡人的视野,延伸至地平线外;但因其过于宏伟,过于辽阔,过于稀薄,沙流的运转缓慢而微不可察;随着时间的推移,由无数岩页与游石共同构成的暗潮从未停歇,沙丘的峰尖与浪尾每天都在移动,却几乎静止不变,停滞在人们的视线之中。这个漩涡的兴衰以百年为周期,唯有不朽方能见证,唯有见证方知敬畏,唯有敬畏这片茫然而浩渺的昏黄沙海,才能从中发掘出一些什么,一些来自久远过往的残迹、遗留、呢喃与恩赐。更多,更多的生命与造物,在风与时光之中流淌聚散,消磨殆尽,未曾发出一声鸣响,便化作此地无际的黄沙。

距离旧城彻底沉入游沙之渊,还有四个昼夜。

(2)

黑暗穹窿铺满星辰,晚风浩荡而清冷;蓝紫的流光如雨般垂落,在粗布披风的表面游移、沾染、浸渍——内瑟斯手持长杖缓步而行,登上旧城废墟正面的漫长石阶。曾经宽阔而平整的梯级早已风化开裂,这些相互嵌合、彼此交错的透明晶石在数百年的风沙中失落了荧光、纹理、棱面与色泽,开始变得参差错落、起伏不平;不过,仍有些许构造依稀尚存,仿佛未遭岁月消磨,这些台阶残缺不全却平滑光整,为寂静夜色铺展了些许难以捉摸的幻彩。

前方,晶莹剔透的萤石长阶延伸为倾斜向上的桥梁,跨越环绕旧城一周的壕沟。此刻,流沙已至,翻涌蠕行的浪潮已然蚀穿了护城河的河床,将枯涸开裂的地面转变为浑浊起伏的尘埃之河。沙中碎石碰撞碾磨,隐隐可闻低沉的轰鸣;在广阔巨岩中沉积堆叠的一层层历史消融解离化为松散的石砾,千万颗牙齿正在咀嚼旧城的基座。旧城——这座曾承载漫长岁月的古老航船已然失去了大漠的眷顾,正在游沙之潭中缓缓沉没;由各色晶岩砌筑嵌合而成的陡峭城墙泛着涣散不定的朦胧色彩,宝石与晶柱雕琢而成的林立尖塔折映漫漫星光,灰白巨柱撑起的宏伟殿堂坍颓而歪倒,玛瑙与翡翠纠缠交织为横空的步道与走廊;这里已被遗忘,旧城在上个时代便已沦为废墟和禁区。不断酝酿生发、最终彻底成形的巨大漩涡宣示了这座旧时遗迹的终结,此地即将解体破碎,构成它的一切将在无底深渊中缓缓下降,被黄沙封盖掩埋,落向虚构而空无的永恒,落向永世的寂静。

旧城,纵使荒芜千年,纵然遭遇最为狠厉彻底的毁灭,其所具备的优雅美感依然鲜明而完满。包含种种清澈颜色的巨石线条流畅,开枝散叶般延伸为剔透澄明的棱晶;就算有最为浓重幽深的夜色倾落而下,也总有微茫而遥远的星光盘踞于旧城的每个角落,点亮那些嵌合套叠的形状。废墟城市的主体是一片云烟般的银灰色,其中镜影交错回环,如梦似幻的斑驳斓彩在屋舍连廊间穿行,砖瓦石刻、高墙楼宇的表面,流离点染有丰富而幽深的色泽。密林般丛生成簇的水晶柱遍布旧城各处,尖锐而锋利的线条构成笔直而曲折、彼此穿插的棱边,有光晕游移不定、摇荡而闪烁,又有云翳在其晶莹澄澈的内里缓缓沉淀。

内瑟斯缓步走过晶石所铸的漫长阶梯,行经立于路途顶点处的高耸城门;依然身披粗布,持着被布条卷裹为手杖的长柄斧,他进入旧城废墟,他的目光穿过矿石铺就、棱晶满布的街巷与长廊,他望向城市正中那座神殿依稀留存的断壁残垣,宝石拱顶破碎坠落,结晶立柱断裂歪斜,彩绘的帐幔风化成灰,这里曾经拥有生命的一切在此刻想必也早已接受坍颓垮塌的既定命运,一切都是宿命的受害者。

旧城内部,是玻璃与镜子的乐园,是棱晶与宝石的聚居地,是倒影与虚像的宏伟国度。无数平滑光整、毫无瑕疵的表面奇迹般一尘不染,每个表面都或多或少浸润了晶莹澄明的通透质地;倾斜变形的镜像在一簇簇水晶中徘徊传递,破碎的虚影掠过所有反光的平面,被结晶的每一条棱线分割切断;四周银灰色的断壁残垣光洁剔透,照出内瑟斯的身影,其颜色与质感相较本体更加鲜明自然。

只需两面镜子平行相对,便可造就无限延伸的镜中空间;然而这里,就连满是裂纹的地砖,都足以倒映出深不可测的墨色星空。慨叹于这般奇景的脆弱与衰亡,内瑟斯缓步向前,沿主路前往废墟中央;道路两旁尽是崩塌坍倒的矿岩与晶柱,连廊与步道穿插交错,倾斜而逼仄的街巷回环曲折,此地废弃荒芜已久,如无人问津的谜题。倏忽即逝的幽光自视野角落飞掠而起,是横过镜面中央的划痕与裂缝,是宝石深部曼妙而优雅的瑕疵,是计算后用以调拨焦距承载光影的墨线,亦或晶柱侧面一道精心雕琢、足以牵扯幻影与虚像,却又几乎浑然天成的曲折棱线。

黯淡而深沉的蓝紫星光垂降如雨,又有色泽与幻彩像风一样在旧城之中盘桓不息。与无数镜影和虚像擦肩而过,内瑟斯缓步走过笼罩整片废墟的盛大幻景;仍有晶石砌就的墙围依然屹立不曾倒塌,他能在四周环抱绕行的成群倒影中看到自己的模样,看到粗布斗篷下方带有深暗棕色的灰黑皮毛,看到他威武而狂野的胡狼脑袋,看到他蕴有力量与魔法、因惯使长柄斧头而粗壮强健的肩膀与手臂,看到他曾背负坚实铠甲与沉重职责的宽厚脊背,看到他早已脱离凡人疆域、迈入不朽半神之列的飞升者之躯。他的身材高大且魁伟,他的指爪修长而尖利,他的肌肉健硕有力,能够轻松支撑昼夜不停的战斗与杀戮;他的胸膛宽阔厚实,他的腰背劲健而挺拔,他的双腿结实粗壮,足以在峭壁和乱崖间攀援跋涉。他曾在军帐之中运筹谋算,指引无数奴隶与士兵奔赴虚无、拥抱死亡,他曾亲手抹去无所谓肮脏或无辜的鲜活生命,他曾饮下令他战栗不已的万千灵魂,无论纯净洁白,亦或污浊漆黑。

他是某个宏大叙事的尾声,是来自远古坟墓深处的一盏长明灯——他是历史之碑的铭刻人,是岁月长河的见证者,曾书写飘零逸散的无数曲挽歌。他承载了太多太多,背负着过往时代的沉重记忆,背负衰亡帝国永不停息的希望与使命,一步步穿行于越来越混乱繁忙的尘世,尽管他此刻疲惫不堪,他的存在本身,便是既成而未毁的一座废墟。

缠裹有破旧绷带的宽厚脚爪踩过铺满地面的碎石,他此刻尚能行走,且仍在前行;他还能忆起即将彻底消隐于风沙深处的旧城,前来此地的最后凭吊令他回想起那场战争,想起那些曾与他并肩而行,却终究如云烟般散去消融的一个个身影。

这里是旧城废墟,是埋葬“妄动术师”的远古遗迹。此地遍布棱镜与萤石,幻觉与想象的权重被强行拔高;虚妄而缥缈的梦境在这里蜕变为确凿无疑的真相,化作高过水面向上涌起的浪与云,超越了寂静平和波澜不惊的现实本身。这里没有时间,过去与未来重叠杂糅;这里没有真实,幻觉与妄想代替现界;倒影与虚像脱离了镜子的束缚,棱柱和结晶的内外也不再分割真假与虚实。

这里是旧城废墟,世界即为想象的视野,心智的边疆不复存在;所有完整的都已残缺,所有破碎的都将补全,一切错误混淆成真,一切真实游移不定;因果与逻辑被幻觉掩蔽,结局和开端并行交错,万物的存在不再稳固开始嬗变移形,虚像与倒影扭转更替逐渐步入现实。此刻,内瑟斯已然深入其中,立于旧城废墟之上;借此,他可以看清一些场景,抓住某些线索;借此,以一瞬追忆为引,他可以再次回归既定的过往。

最后一次怀念,之后便要直面千年的萧索——内瑟斯的心智无法与这片大地的记忆相抗衡,纵使多次触及这道伤口,他也终究无法更改历史。光阴与岁月不容亵渎,妄动术师,“忤逆的先驱”,因此步入绝望与疯狂;光阴与岁月不容亵渎,旧城因此沦为废墟与弃地,曾生活于此的无数人因此化作祭品呈予无形之物,这里的绚烂梦境与盛大幻象因此变得残缺而危险,再光洁闪亮的镜子,再澄明清澈的水面,也照不出哪怕任何一张完整无缺的、不被扭曲的面孔。混乱的,扭曲的,断裂弯折的线条彼此纠缠,穿入挂满全身的、腐烂开裂的污泥;增生畸形的肢体如花朵般绽开,五官相互割补,被生硬地缝纫捏合在一起;整张人脸散碎凌乱血肉模糊,在支离破碎中蠕动,却又因反照、直面、见证了真实的自我,而显得愈发狰狞可怖。人的皮肤之下,躯壳内部,究竟潜藏着怎样不可名状、难以言说的恐怖呢?虚像可怖,真实容颜;相比之下,相对来说,这些晶石与棱柱反而司空见惯平平无奇,镜子本身反倒显得干净而澄明,晶莹剔透不含杂质,纯洁到甚至有些无辜。

距离旧城彻底沉入黄沙之渊,还有三个昼夜。

(3)

旌旗般炽烈耀眼的日光穿破尘沙与云烟,投向广袤无边的沙海。鎏金战甲与黄铜斧刃次第排列,恕瑞玛的阵地中一片灿烂辉煌。而在阳光难以触及的角落,战士们浸透了猩红的血色,腐肉断骨与战甲相互黏连如同烂疮;有人拖着坏死积脓的内脏咀嚼残肢断臂,旧城余孽的头颅被涂有金漆的枪杆穿成一串,依稀残留的狰狞表情被缓缓风干。

队伍聚集起来,士兵们早已做好觉悟;将金红擎光木制成的火把浸饱阳炎圣油,在奴隶死士的头顶盖上新的圣日烙印,喝下令人无知无畏热血沸腾的苦涩药汤,高举手中已然染有暗红血色的刀枪剑戟,恕瑞玛的锋矢浩浩荡荡向前行进,就要铲平前方环绕有璀璨晶柱的古老城市,将“忤逆先驱”妄动术师的故乡砸烂推平。

攻城开始了。

染有金色辉芒的旗帜高高举起倾斜向前,号角与战鼓轰然作响,在呼喊与咆哮的浪潮之上起舞回荡。甲片与刀剑碰撞摩擦,上万人的冲锋席卷最后一弯沙丘,掀起浩荡的烟尘;浓重昏黄随风而上遮掩日轮,如自高远天穹垂下的帷幕正飘荡而起。先于手持镶金塔盾、稳步推进阵线的平民士兵,先于军阵正中积蓄力量等待杀戮的贵族武士,先于骑乘战鳄意图强登城墙夺取要地的侧翼奇兵,先于正在酝酿战术魔法与战略禁咒的法师军团和祭司大队,先于操纵巨兽与毒虫的舞者、歌者和乐师,随军织匠最先接到命令,三十五名织石者在入世织母的带领下,操纵地下石幔破土而出。喷发崩落的沙土与碎石连绵而汹涌,棕红色的巨岩如横贯尘世的巨蟒般自地底深处蠕行向上,令整片大地颤抖不已。山岭般恢弘庞然的岩石巨构不断延伸,激起四散迸溅的沙浪与尘暴,石块、碎岩如冰雹般劈头盖脸砸下。前方,便是旧城高耸的城墙,由晶簇、宝石与棱柱堆积融合而成,浸润有美妙色彩和绚烂光芒的坚固防线,石幔的尖锋重重撞击在旧城城墙的基底,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连绵不断的轰鸣与震颤,夹杂有晶石破碎的清脆响声,在药汤影响下早已无惧疼痛悍不畏死的奴隶们如发疯般欢呼雀跃,或走或爬勇往直前,罔顾身边已被巨石碾成肉泥的同胞,对自己拖在身后的胃肠与断肢视而不见。由鲜血染成的深红笔画很快渗入暗黄的尘沙,阳光的温度令其转瞬枯涸,无数生命纷纷熄灭落入虚无,唯有狰狞的颜色,唯有无足轻重的尸骸。屠宰,残杀,戮尽,后队踩着前队的遗骨继续向前,他们终于手持有棍棒或锋芒,他们终于穿有战甲与军靴,然而他们也只不过是下一批消耗品;战场之上,一切阴燃成灰无可挽回,此种大势无可抵挡,生命的价值能被衡量,褪去色彩与形容,剥去面貌与皮肤,仅剩可悲的数字。沿石幔攀爬向上,随织匠们塑造成形的巨岩一同冲入城中,此刻旧城的城墙形同虚设;荣耀永在上,牺牲指引我,前方便是应许之地,砍下那些罪人的脑袋,喝他们的血,任何人都不要放过!

旧城在绝望中沉默,但他们并非坐以待毙;又是一批战俘被扔下城墙,撞碎在地面上;妄动术师的追随者们以此为祭摆出手势念诵咒文,他们饮下坠落者、牺牲者鲜活的血肉,他们吸入横死之人辛辣而灼热的灵魂。他们敬献此身于瞳中之镜、镜中之扉,他们的目光截停了织匠们自大地深处掀起的石幔,他们的邪法与秘术稳固了摇摇欲坠的城墙,他们挥舞掌中碎镜将攀上城墙的士兵一个个连同倒影一起切成碎片。旧城的年轻人们沉默无言,他们手握简陋的武器三五一组围杀恕瑞玛的奴隶士兵,他们仅有简陋而破旧的木棍草叉,他们和敌人一起在滚滚尘沙中相互撕咬,他们以命换命,忘却苦痛,在残躯与尸首中摸爬挣扎。但这只是一个开始,他们的精力、体力、意志力正被迅速耗竭,耗空法力的施法者们已经开始燃烧大脑,献祭灵魂。恕瑞玛的正规军动了,他们安静如山,唯余号角的低鸣悠悠回环;杀与被杀,他们同样将无所畏惧冲锋向前,他们同样等待着近在咫尺的死亡。

炮灰耗尽了,几乎完成了预期的使命;织匠们的努力并非徒劳,石幔长龙直接撞碎了旧城高耸围墙整整一侧的基岩,崩塌的巨石堆积在一起,形成直抵城墙的宽广斜坡,为士兵们铺就了攻占城墙的近路。阵地正中燃起阳炎般的炬火,太阳祭司们的仪式将近末尾,剧烈的光芒自天而降提供庇护,令旧城的术师们几乎无法锁定这些如潮水般涌来的、身披金甲的耀眼身影。法师团的反制与交锋很快牵扯了双方的所有精力,战略魔法与军阵禁咒接连成形,又被一次次打断;太阳祭司们完成了祈求仪式开始加入战斗,他们的祝福令杀戮更具效率,这场血祭的牲礼源源不绝,他们以性命见证荣光。每时每刻都有法师被映入镜中化为迅速消散的倒影,每时每刻都有术师被烈焰缠身,被流沙湮没,被狂风吞噬,在阳光中灰飞烟灭。祭司大队的仪式行宫与太阳圆盘在一片勉强达成的碎镜中逐渐解离崩毁,与此同时,一颗尚未完成的耀日火球也在旧城城中轰然炸开,淌过街巷的炽烈流火将男女老少化为干瘪的焦尸,时有金红的焰光掺入升腾而起的灰黑烟柱。

总攻的时刻来临了。战鼓与号角陷入沉寂,这是最后的安宁。随即,无数人齐声发出怒吼,而旧城依然沉默以对。恕瑞玛的庞大军阵终于开始运转,骑乘战鳄、钩喙鸵鸟与地行亚龙的督战小队在步兵行列中穿梭往来,又有掌旗先锋立于沙舟驮兽之上,将无可阻挡的杀戮与毁灭引向前方。此时旧城守军已被前仆后继接二连三的奴隶炮灰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们的鲜血滚滚而下不停流淌,他们的生命在燃烧。恕瑞玛攻城大军的主力很快攀至缓坡坡顶,沿织匠们开辟的道路向城墙进发;金色的盔甲连绵而浩荡,成千上万的战士盔明甲亮高举屠刀,大地为之战栗不已。横掠长空的仪祭辉光与魔法射流仍在消磨蚕食旧城守军的有生力量,而相比即将来临的、绝望至极的终结,早一刻晚一刻赴死当然也就不再重要。曾生活在旧城城中无数个世代的人们将在今天身首异处支离破碎,此刻他们本该屈服,本该在莫大的恐惧面前崩溃逃窜,本该疯狂而徒劳地抗拒这场无法阻挡的屠杀,本该丧失斗志引颈待戮,祈求绝不可能到来的仁慈——然而似乎是因为旧城真的具有某种禁忌的力量,亦或他们背靠自己的家园已无法再后退一步,他们沉默着积蓄力量迎向全副武装的恕瑞玛战士们。他们衣不蔽体瘦骨嶙峋,他们肢体断残遍体鳞伤,他们精疲力竭苟延残喘,他们手中刀刃崩裂卷曲,他们抓着所处可见的碎砖断瓦,他们竭尽所能发起毫无意义的反抗,纵使下一刻便被数十把长枪刺穿撕碎,纵使下一刻便被开膛破肚、割下脑袋,黏滑柔软的内脏摊在地上,裹满了被血污染红的黄沙。刀剑劈砍,斧刃落下,弓弩横飞,血液染红了旧城由结晶巨岩砌就的城墙,满地都是腥臭的碎肉。

恕瑞玛人开始攻入城内。他们一条街道接着一条街道、一座建筑接着一座建筑,缓慢而彻底地杀死这座古老的城市。他们将人、家禽、牲畜与驮兽尽数屠宰,血肉与肢体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他们争先恐后拆毁装饰有水晶墙围的神庙与祭坛,他们开始比拼杀戮的效率如同参与一场盛大的狂欢。他们沉浸于无所顾忌的、全然的死亡与毁灭,他们迷醉于抹去那些饱含怨恨与愤怒的咒骂声。撕开、扯烂、剁碎、踩扁,混入尘埃与泥沙成为一团令人微微颤抖的黑红,他们迅速习惯了这无名的兴奋,他们重新拾回心底纯粹而茫然的野性,他们给予解脱和酷刑,他们纵情玩闹,他们高唱不知所云的战歌,他们不知被何物冲昏了头脑,他们遵循着本能的、原始的、口号般的命令,杀!他们在道路中往来奔走,他们如见血的苍蝇一般蜂拥而至,他们坐在尸堆中豪饮这场宏伟而壮阔的陨落,他们狼吞虎咽畅快淋漓,咀嚼败者肢体与骨骸,不顾胃囊撑爆、肚腹炸开。他们与翻滚破裂的头颅睡在一起,他们的眼睛枯涸而猩红,他们说不出话,他们狠狠刺下手中锋刃,他们彼此搀扶,他们共享同一种荣光。

而旧城此刻名存实亡,一切曾生活于此的子民却仍在奋勇抵抗。他们迅速重建了旧城守军的编队与制式,他们自愿以性命为代价,成功组织起数次反扑,换取敌军些许伤口。他们以每一扇门、每一块砖为阵地激烈地抵抗着恕瑞玛人的进攻,他们虽一触即溃疲惫不堪,却英勇而无畏,虽为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却悍不畏死、令行禁止,不惧牺牲。他们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缠抱敌军锋利的剑刃,他们直至气绝仍在挣扎反抗,他们以尸体阻挡侵略者的前进道路,他们武器用光,咬烂了满嘴的牙齿;他们纵然遭到腰斩肢解,却仍紧紧扼住敌人的喉咙;纵使已有一半身子被砍烂剁碎,却依然沉默着竭力挖出敌人的眼睛。他们共旧城一同支离破碎,他们的灵魂迸裂了。

然而这场凡人间的战争早已毫无悬念。旧城最高处,那座由璀璨晶柱高高撑起的神殿,正在火焰中缓缓倒坍。

旧城背面,沙丘后方,三头魁伟的半兽正在此地静静等待;他们注视着立于旧城顶点的祭坛在凡人军队的攻击下破裂垮塌,化为如雨般落下的棱晶、宝石与碎镜。此地从这一刻起彻底成为历史,而他们的任务不可或缺。

三头身披战甲的半兽、天神战士——三名飞升者!

一位天神战士手持光耀巨剑,双翼彷如黎明时分的金光;他的盔甲闪闪发亮,如同深空巨帷背后引人遥望的星座。另一位天神战士手臂上缠有链条与长鞭,背生两对羽翼的身躯灵活、柔美而敏捷。站在最前方的飞升者则是一头凶猛无畏,残暴嗜血的鳄鱼,他有柔韧坚硬、覆盖有厚实鳞片的皮肤,怪兽般壮硕的身躯里内敛着翡翠的光泽。

“做好准备,亚托克斯——祭坛已经崩塌。”沉默许久,恕瑞玛守门人、荒漠屠夫、巨鳄雷克顿的嗓音低沉而含混,“伊尔,这是你第一次参加半神狩猎。当心,别拖后腿——这场战斗远没有冲锋陷阵那么轻松;虽然我们已经摧毁了这座亵渎之城,大大削弱了猎物的力量。”

“雷克顿长官,伊尔已经做好准备。”四翼的飞升者,内瑟斯的得意门生向身披战甲的巨鳄点了点头,镶有金红符文的锁链从她的手臂上垂落下来,逐渐染有魔法的光泽。

“我才是拦截的主力。”亚托克斯昂起头颅,足有数人高的银白巨剑被他轻轻巧巧扛在肩上,“银蚁希厄瑞——一只虫子而已。我会像狩猎岩鲨阿尔拉特那样,一剑劈开它的脖子。”

“乱石寨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腐生半神——岩鲨阿尔拉特的力量才最终衰退殆尽。如果是原生半神——披甲龙龟拉莫斯,我怀疑就算你竭尽全力,也根本无法在它的甲壳表面留下任何痕迹。”伊尔拍了拍亚托克斯的肩膀,“我对这种级别的战斗尚不熟悉,还请谨慎一些,亚托克斯。”

“我可不懂什么腐生半神、原生半神。你就老老实实做个文官,理理书籍,管管后勤,何必亲临沙场呢——这可不是玩闹的地方,容不得你肆意妄为、自以为是。”亚托克斯摇了摇头,“内瑟斯将军毕竟军队出身,战功无数,而你,虽是他的学生,却只是一名魔法造物领域的研究者——”

“它已经来了——它就在不远!”雷克顿突然大声咆哮,“躲藏毫无意义,我已经闻到了,腐生半神的腐臭味!”

已经来了?隐形!我早该想到的——亚托克斯腾空而起,高举手中重剑,以势不可挡的锋矢自天而降砸落于地;黄沙与尘埃四散飞溅,刚猛无匹的冲击向四周席卷而去。就在不远,一个半透明的形体在风沙与碎石的浪潮中缓缓浮现,镜子一般的银灰光泽令优雅与危险完美并存,昆虫的圆滑甲壳与细密闪光的银色绒毛共同构成了这位腐生半神形似金属的身躯。

此地信念与凡人的主宰,旧城追随的腐生半神,银蚁——希厄瑞。

线条流畅而形状精巧,似有水银的灰白光泽浸润在内,又仿佛具有生命般流淌移行的幻色金属——这位半神形似一只巨大的蚂蚁,其半透明的白银质感令它的节肢与鞘翅显得非同凡响。某种变幻游走的斑斓色彩令银蚁体表的反光显得神秘莫测,其间重叠累加、相互交织积累有无数倒影和虚像,因与现实错位而超凡脱俗。

“你们身披层层枷锁,手染血火,足踏腐尸,口含龙言与祸星——你们除去杀伐便一无所知。”

一个声音隐约传来,失真而破碎;伊尔勉强听清了其中内容,因此她目瞪口呆。

“等等,你不是腐生半神,腐生半神是不会说话的!你是人类,你是旧城子民,是亵渎之城的一员——银蚁希厄瑞早已不复存在,它被你吃掉了!”

伊尔的警告被骤然响起的清脆声音彻底掩盖,亚托克斯的重剑几乎在一瞬间便切进了银蚁的头颅,可他却似乎只是打破了一面镜子;破裂松散、边缘锐利的晶石碎块在半空中缓缓扩散开来,银蚁的虚像此刻再度深入镜中世界,掩藏身形、模糊不见,随时可能发动致命攻击!

众所周知,旧城是“忤逆先驱”妄动术师的故乡,这里的施法者都是妄动术师的追随者。所以,他们要对付的,并非一头完全凭借本能行事的半神野兽;他们的对手是彻底吞噬了银蚁希厄瑞的妄动术师本人——是理智尚存的超凡存在!

下一刻,虚妄取代真实,幻境覆盖现界,无数镜面横贯天地之间,相互映照出错杂缭乱的倒影;雷克顿已分不出何为实体何为镜像,一千个亚托克斯的身影往来交战,闪耀金红日光的重剑相互碰撞,所有镜中自我全都未曾退却,他与自己的影子相互厮杀,他和自己的映象不分高下,他穿过自天空坠落的自己的尸骸如同登临最为盛大最为辉煌的舞台,他没入镜中犹如坠入心底幽不可测的澄明深渊,他着迷于粉碎无穷无尽的幻象正如仰视向来令人沉沦的天空,他已无法逃出斑斓镜影织就的无际囚笼。

直觉指引他,急迫袭来的恐惧警醒他,雷克顿几乎要冲向面前如水银般流淌蠕行的镜之涌泉。颠倒的世界里,太阳不复存在,唯有光与影的炬火;彼此交割消融的一个个轮廓时而浮现时而消失,不曾守恒的边缘划分了黑与白,又将虚实模糊混淆。雷克顿竭尽全力镇定下来,他此刻的位置因未曾移动而成为仅有且唯一的锚点;镜子背后,他敏锐的视线终于捕捉到了银蚁希厄瑞的行动轨迹,它正于沙丘投下的遥长阴影中飞速爬行,无数晶莹透明的棱柱与晶簇自他身后飞速涌现,滋长蔓延,逐渐完备,迸发而攀升为镜子与水银构成的幽暗森林。银蚁希厄瑞的复眼弥散出闪耀而通透的荧光如同神秘的晕轮,它的力量沿着雷克顿的目光逆向沾染扩散,令巨鳄的鳞片表面生长出蓬松而明亮的银灰蚁巢与散碎结晶;与希厄瑞本体如出一辙的银质蚂蚁自蚁巢中倾泻而出,它们有着亮白的光泽与半透明的质感,它们正要入侵雷克顿的躯体内部,就要爬满屠夫巨鳄的全身,将强大的飞升者化作一尊纯银雕像!

天神战士的伟力最终被释放,雷克顿挣脱了枷锁,号令游沙与岩盐化为自己魁伟的神躯;他的四肢庞然而健硕,他如磐石般坚不可摧,他的爪子足以撼动大地。然而此时,三位飞升者中最为脆弱的一环,伊尔已然落入绝境,她的身形半是银质半是镜影,一切反抗在银蚁面前早已成为徒劳的挣扎。

“不!”

银蚁那对如皎洁弯月般缠绕有银白金属辉光的鳌钳将这面镜子狠狠咬碎,其中虚像支离破碎;伊尔的身躯瞬间扭曲得不成样子,随即坍缩解离、游移变换,被无形的力量重塑为一团模糊而凌乱的、没有皮肤的血肉。这团软乎乎的黑红色组织蠕动着,起伏着,如沸腾一般剧烈地挣扎着,不断分泌出黏稠厚重的、混浊而肮脏的液态物质;飞升者的伟力试图修复其中破碎的骨骼与内脏,还原伊尔的本来面貌,可越是修复,这团起泡起皱的残渣便越是畸形骇人、软烂散碎,血肉如泥浆般翻涌,其间夹杂有镜子碎片与璀璨的结晶,沾染有灰黄腐液的棱晶折映出绚丽夺目的灿烂光彩。

许久之后,遍体鳞伤、战至最后一刻的巨鳄自沙海中归返,带回满身不住滑落的尘埃。

每当提及此事,雷克顿的身躯总会微微颤抖。

他们最终胜利,将腐生半神银蚁希厄瑞的痕迹连同旧城一起彻底抹去。

可他无法拯救被虚像侵蚀、在镜中支离破碎的伊尔。内瑟斯一定会失望的吧。

根据雷克顿自己的描述,那种徒劳的感觉久久不散、至今仍在,如沉重的锚钩一般,将他的一部分永远锚定在此。这段回忆准确而稳固,是岁月的路碑,是历史的道标。

无数时间转瞬即逝,昔日恕瑞玛帝国的辉煌早已湮没于黄沙深处;内瑟斯最后一次进入旧城遗迹,便是为此而来,为了取回这片记忆,为了取回这段时光,为了曾经存在的、既有与可能的一切。这是一次尝试,为了唤醒他的弟弟,唤醒失心而疯狂的荒漠屠夫,唤回雷克顿原本的模样。

或许这只是美好的臆想。

内瑟斯深知时间的伟力无可抗衡,或许这次尝试终归徒劳。

距离旧城彻底沉入黄沙之渊,还有两个昼夜。

(4)

这应该就是“镜子”被使用的最后一次了。恕瑞玛帝国的王权不可能容忍异端信仰,旧城被屠尽,且将再也不会出现;所以,这将是最后的机会。

“镜子”是旧城的灵魂,是妄动术师最为杰出的伟大之作,借用了已逝旧神银蚁希厄瑞的权柄与威能。倒影比真实更为美好,虚妄较本体有着更加丰富的细节;内里比外部更大,远方比身边更近,前与后颠倒逆行,因与果并行交错,结局比开端更早到来,先兆比余波更晚发生。在进入镜中之后,幻梦与思绪的权重被强行拔高,足以超越平淡而凡庸的现实,足以接近并碰触一切遥不可及的妄想。

穿过曾有血色淌过的曲折街巷,内瑟斯终于来至旧城正中早已倒坍陨落的祭坛,无数风化破碎的晶石与镜柱如群星般排列于四周。肆虐的黄沙止步于镜影的斑光与斓彩,尘埃如宏伟而虚幻的翅膀一般笼罩万物。低下头颅,缓步向前,脚爪踩上一阶又一阶如镜面般剔透平滑的梯级,内瑟斯袒露身躯继续向前,抛下披风与铠甲,主动将纯粹的自我映入镜中,直面虚像与倒影;棱晶与镜柱将这条已荒废千年无人问津的朝圣之路团团簇拥、紧密环抱,前方便是银蚁希厄瑞的受祭之地。覆盖有水银与金属光泽的断壁残垣匍匐蠕动,破碎的建筑残骸镶有萤石嵌有棱晶,随视野角度的变幻而闪烁出层层套叠的虚幻幽影。越靠近祭坛正中,这些镜面便越是扭曲歪斜,诡异繁复的螺旋花纹一圈圈迭代递归,一些盛大而遥远的景象掠过镜中倒悬、弯折而破碎的大地,横亘于旧城废墟之上,仿若早已逝去的国度依然残存有干枯的灵魂,仍旧有银蚁的信徒虔诚祈祷献上一切,直至幻觉与妄想不再虚假,自梦境中步入现实。

祭坛正中,只有一面镜子。

坍颓至今残破不堪的殿堂,立在正中的扭曲之镜;镜中之物是心灵的倒影,还是层叠的历史?这面镜子扭曲而弯折,其中影像颠倒畸形破碎模糊,将胡狼头飞升者的倒影拉伸撕扯为稀薄的暗色;靠近,等待,沉默良久,与内瑟斯手掌相对的虚像隐入悠远而涣散的颜色。现实与虚幻的界限不复存在,如水银般流动游移;没有了任何阻碍,胡狼头飞升者迈步踏入镜中世界,任由身躯被一片摇荡而散乱的光影掩蔽吞没。

这里没有时间,过去与未来重叠杂糅。

借此,他可以看清一些场景,以一瞬追忆为引——在这里,他可以最后一次怀念过去;之后,旧城不复存在,便要直面千年的萧索,便要直面漫长黑夜中浓重的孤独。

胡狼头的飞升者冲出祭坛,因激动而眩晕;面前城市的废墟如火焰般缥缈而摇荡,每次来至此地甘愿沉浸于往昔幻影,内瑟斯总会感到他的自我正在消融。镜中一切谵妄而癫狂,无数个迷离的幻景自不可描摹、无法形容的幽深泥淖中喷涌而出;跌跌撞撞冲下旧城前方由镜石与棱晶铺就的古老阶梯,再度向前,便是即将毁灭此地的军队,恕瑞玛帝国的行营。穿越军营辕门,绕过整齐排列的军帐,内瑟斯停了下来。前方便是主帐,屠灭旧城的先锋军驻扎于四周,拱卫、拥护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主将,恕瑞玛的守门人,荒漠屠夫——雷克顿。

艰难抵抗了正不断涌入脑中的癫狂般的色彩,内瑟斯穿越厚重的垂帷,进入军帐,将虚幻的军营与梦呓般的风声一同抛在身后。此刻镜子响应了他的欲求,面前的人物自悠远而浑浊的黯淡色彩中浮现出来——他已经走得足够近了,却未曾触动身旁哪怕任何一盏火光。帐中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因身处镜中而与现界的来客终有隔阂;纵使无限渴望,纵使灵魂早已领受了燃烧般的苦楚——他甚至甘愿为此付出代价——内瑟斯也还是什么都碰不到。

可望而不可即,如沿岁月之河身不由己顺流而下的过客深深着迷于岸边的火。

借着灯光,内瑟斯看清了雷克顿的模样;身披翡翠色鳞片的鳄鱼正卸下前胸的重铠,他的半月形战刃放在一旁,被擦拭得光洁而明亮。荒漠屠夫肌肉健硕的宽阔躯干袒露在外,巨鳄的尾巴不安分地摇动着,上面套着一个等待抛光的臂环。相比挺拔而魁梧的内瑟斯,擅长冲锋陷阵以一己之力割裂敌军阵线的雷克顿很显然拥有更为强健壮硕的身形,他的躯体伸展开来,足以将内瑟斯轻松而妥帖地稳稳抱在怀里,或是成为可供兄长安安心心放松全身的稳固依靠。

为何退缩呢,为何不愿坦然接受呢,为何不能勇敢起来,面对一切事物注定的终末,面对一切既有与可能的损失,面对自我的徒劳、彷徨与哀伤——内瑟斯一步步靠近,他低声叹息。

这哀恸终将夺去我的生命。

战争尚未开始但已经结束,而这段历史已成定局;岁月既已发生便无可更改,过去不容亵渎。

所以雷克顿看不见面前未来的幽灵,而内瑟斯的目光温和而哀伤。

时间不多了;内瑟斯提醒自己。他紧抓这个缥缈的场景,如同暂饮毒酒以解无边的饥渴;他为这虚幻的景象点燃了早已动摇的理智。有某个瞬间,他甚至想要随此地一同沉入漫长至永恒的黑暗,无光而寂寞,如一个温暖而柔和的怀抱。

但他又痛苦地清醒着……他深知他的使命,他无法逃离这一切。

终将随风沙逝去的一切。

此刻他深知他正身处一片茫然的虚妄,他眼中仅存过去的倒影;然而此刻他甘愿与来自历史的幻梦相互拥抱。他笨拙而温柔地做出旧时的动作,与他的弟弟纠缠在一起,他的指爪触动了镜中幻觉,他们的身躯紧紧相贴,棕黑的皮毛与灰绿的鳞片依偎在一起;无存恐惧,唯余深重的孤独——那么多次他渴盼挣脱生之重压,那么多次他在梦中品尝永存于此刻的失落与遗憾,可那么多次他又无法为虚妄之事献出自己的生命,他当然也不能在这里回归一切痛楚的原点。

而他终将离开,且会再不回头。

旧城已然倾斜,摆放镜子的大厅碎裂而垮塌。

他只能带回这段记忆,他必须往回走了。

镜中的欢愉与幻梦……其实,也只是他根据自己的回忆亲手造就的幻影。可是哪怕是幻梦,也能带来最后一丝希望与温存,因而更具诱惑力;内瑟斯是清醒的。他深知周围一切皆为虚像,此刻皆空,意义未全。幻觉基于回忆,幻觉又会反过来污染回忆,智慧生命的记忆会被似是而非的幻觉模糊混淆,进而使得幻觉本身遭到扭曲、漂变移形;这是个恶性循环,最终以此追逐幻影之人都会疯掉,把自己的脑子活生生烧成灰烬。恕瑞玛必须毁灭旧城的一切,以彻底而毫无余地的屠杀根除这种致命的幻觉,将银蚁曾存在于此的一切痕迹彻底抹除。旧城为亵渎之地,曾有腐生半神在此受祭;而这个掌管虚像与倒影的旧神早就死了,掩埋于黄沙深处是一切异端的最后归宿。

内瑟斯看着以兽形盘踞在行营中的雷克顿,他的眼中是无限的温柔。而真正的雷克顿,还在陵寝深处的无光黑暗之中,和泽拉斯一起;他必将疯狂,他或许会将永世无法消解的仇恨指向我,他会忘却曾经一切辉煌荣光,任由岁月的浪潮消磨冲刷。但飞升者是不朽的,他终会挥下无可抵挡的弯月重刃,砍下我的四肢与头颅。他的复仇终将来临。

面前幻象依旧平静,雷克顿的躯体在休憩时驯顺而警觉,又如野兽般全无顾忌,与内瑟斯并不一样。但意外地,全然放松之时,雷克顿忽然感应到了什么——似有无数历史云烟的遮掩,又仿佛相隔了整整一个时代,但他的野兽直觉终于跨越漫长岁月,凭借最为紧密的血缘锁定了目标。

内瑟斯在找我。

鳄鱼昂起头,看向内瑟斯的方向。

他们的目光交汇碰撞,便再也无法分开。

他们毫不犹豫地抱在一起,他们抚摸彼此的身体,仿佛从未分离,又仿佛已跨越漫长到无可想象的孤独。

内瑟斯只记得某种鲜明的情感掩盖了一切;顾不上分辨什么,他紧抱虚妄的幻象,尽管他的怀中此刻空无一物;他抚摸不存在的鳞片与筋肉,如同触碰他确切存在于此的兄弟,曾在飞升仪式中为他欣然赴死,又奇迹般重获新生的雷克顿。

兴之所至,他们开始相互撕咬,他们颤抖着任由鲜血流淌,他们叫着对方的名字步入迷惑与紊乱的漩涡,他们的遗憾与哀伤攀升而枯萎,他们的身体强有力地运行着,如同他们刚刚完成飞升,跻身不朽存在的行列,又因凡人的本质而无法拒绝这份被强烈地放大了的渴求。

内瑟斯哭喊着咬住雷克顿的肩膀,他所拥抱的虚妄折映着无法挽回的遗憾;内瑟斯依旧在不停地抚摸怀中覆满柔韧鳞片的身体,仿佛要就这样一直抚摸下去,直到雷克顿的幻象克服本能,不再逃避,欣然迎接他的触碰。

身处内瑟斯的怀抱,雷克顿依旧沉默,如镜中虚像一般安静无言,却带着坚实可靠的质地;他甚至能迎合哥哥的抚摸与贴蹭。雷克顿的爪子摸过内瑟斯宽厚的脊背,坚硬而钢冷,他满是肌肉粗壮有力的手臂环过内瑟斯的腰腹,他的目光懵懂却坚定,单纯而驯顺,他的身体放松而毫不设防,这份全然的信任没有任何保留,他们就要相融合一,他们本就不该分离,他们相向而行彼此容纳,他们已经走了如此之远。

这是致命的真实。

尽管他飞升者的身躯拥有远超体型的磅礴力量,内瑟斯还是安心地、放松地被他更高更壮的弟弟拦腰抱起,他按着这头鳄鱼结实宽厚的臂膀撑起自己的身体,柔软坚韧的肉垫扶稳雷克顿覆满粗鳞与厚皮的脖颈,他的重量压着弟弟如山石般刚硬健硕的肌肉;雷克顿低着头,他向前探出的长吻埋在内瑟斯棕黑色的绒毛里。哥哥的气息像是沙谷深处的盐柱,雷克顿曾这样说过;尽管已拥有如此魁伟威武的躯体,内瑟斯还是习惯成为被动接受的一方——他从来学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尽管他已无数次因孤独而黯然失落。巨鳄粗壮有力的双臂小心地托举着内瑟斯肌肉虬结的腰背,胡狼头飞升者浑身的皮毛薄而柔软,因健硕的筋肉而具备了极富弹性的触感;但他又是多么脆弱,他已在岁月长河之底跋涉了如此之久。而内瑟斯只觉得雷克顿的体温正在逐渐上升,由敛藏有沉凝情感的微冷转为激烈的灼热,充盈着积累了漫长岁月的仇恨,与对内瑟斯的依赖。

黄沙埋藏之下,他与雷克顿未能说出口的情感在此交汇,虽终归徒劳、终是虚妄,但毕竟温暖、毕竟闪耀,照亮了胡狼头飞升者早已枯涸的心。

纵使落有内瑟斯的泪水,雷克顿的鳞片也是温热的——唯有面对他。

内瑟斯想,他的回忆是否准确呢,他是否早已扭曲,任由错误积累,如同自甘的堕落?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他喜欢这个温度。

镜子里面,迷雾般的沙粒飞舞盘旋,向上升起,更多梦一般的、亦真亦幻的场景在黯淡的昏黄中沉浮起落。他们无数次触碰对方的身体,他们目光相交而顺从于无言的默契,他们并肩踏入矢石横飞的沙场,他们分开或截断死亡的洪流。他们在肢体与血肉的漩涡中挥舞爪中利刃,他们也曾一同遥望谷地对面的绿洲……他们此刻分属岁月之河的上下游,他们此刻相隔有整整一个时代。

此刻已知与未知之物的界限交融不清,内瑟斯的心智源于凡人并非神灵,他已经无法自控,挣脱了现实的绞索与镣铐,向下跌入浑浊而朦胧的泥沙。

内瑟斯的身体活跃起来,而他依旧保有了摇摇欲坠的冷静与理智;周围漂浮着各种幻象,他能看到自己的样子——这提醒他依旧身处镜中,这幻象会让人趋于疯狂。然而此刻,相隔整整一个时代,他能看到雷克顿强壮的身体,看到鳄鱼与生俱来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活力,看到他旺盛而焕发的英姿。内瑟斯低下头,他并未获得原谅,如干枯的死地渴望蜃楼之雨。

而后……他们纠缠在一起,注视着彼此的兽瞳。他们甘愿与迷离的梦境相拥,因为他们知晓,每个梦境都有醒来的时刻。

旧城已经沉入黄沙之渊。当黑夜散去,黎明来临,此地连同这些记忆将不复存在。

等我,雷克顿。

内瑟斯低声吼着。

等我。

(5)

曾经宏伟,曾经壮阔的旧城废墟此刻如一场浩大的梦境一般不复存在。那些晶柱与镜石,那座嵌有无数斑斓幻境的银蚁祭坛,那些街巷与房屋,此刻已被尽数吞没,不留任何痕迹。茫茫沙海寂静、荒凉而单调,原地残存有千篇一律的岩漠与流沙,卷裹着砂粒与尘埃的风暴自地平线升腾而起,这座亵渎之城最后的痕迹终究溶解散去,归于浩瀚无边的昏黄之海。

内瑟斯在城外一处断崖的崖底醒来。他沉默良久,他不记得他究竟是怎么爬出废墟回到这里的。他也没找到任何痕迹,只是隐约觉得有一头庞大的猛兽抱着自己走了很远的路。

镜子里,一串半透明的鳄鱼爪印逐渐消磨于历史的风沙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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